被现代家用电器包围的我们,不知不觉正在被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空调、电脑等习以为常的电器改变着生活习惯与思维表达,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家用电器,与自身构成了怎样的装置关系?汪民安教授的《论家用电器》以脑洞大开的宅家感悟,层层解剖了家用电器的肌理和骨骼,透析家居空间的文明结构。
在汪民安的沉思下,洗衣机将家庭空间塑造成了一个飞地;冰箱则有着洁白景观和内在的黑暗真理;电视、电脑则富于后现代的意味,打破了构成人的古典条件。书中到处是妙趣横生的阐释,让我们随时打开新的思考和想象,例如他关于家庭内部劳动的阐释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何“家庭主妇”这个身份容易被忽略价值,“劳动习惯性地被看成是一种家外劳动。家庭内部的劳动因为缺乏这一切而被人忽略不计。家庭总是被想象成一个梦幻、温馨、休闲和保养之地,一个非劳动的场所,一个封闭性的自主场所。但是,现代家庭的悖论在于,它越是想成为一个非劳动性的休闲之地,它就越是需要强化家庭的内部劳动。”
今天,我们带来本书中关于电视机与电脑的部分选读。
电视机
电视机一旦打开,室内的状态就迅速地改变。它的声音,它运动着的图像,它的光,所有这些会聚成为一个动态的焦点,使它成为室内的中心。一个家庭,可以同时运转几个机器:电冰箱,空调,洗衣机,微波炉。但是,所有这些机器,在运转的时候并没有获取人们的注意,它们是在自主地运转,和室内的主人分离,像仆人一样忠实地发挥它们的功能。对于家庭空间中的人而言,这些机器越沉默越好,越让人遗忘了它们自身越好(人们总是要检测它们的噪音指标)。而电视机与此相反,电视机是故意要引发注意的,它就是针对人们的目光等感官而来的——这是电视机和其他家用电器不一样的地方:它需要人的参与,它需要和人形成一个特定的观看性的装置关系——它无法和人保持分离状态。同其他家用机器一样,电视机也是一个功能性的机器,但是,这是一个同感官相连接的机器。一个家庭被各种各样的机器所充斥,但是,这些机器大体上分为两类功能,一类是处置事情的,一类是处理人的。我们要说,电视机和电脑是处置人的机器,它的对象是人,它是陪伴人的机器,是家庭内部供人消费,提供信息和娱乐的机器。
由于电视机是服务于家庭所有成员的,是家庭成员共同的娱乐机器,因此,它应该在室内占据一个特定的空间位置。如果说,其他的家用机器都是在主动地否认自身的存在,它们尽可能占据一个角落并且被掩盖起来的话,而电视机的室内定位恰恰相反,它要醒目,它要便于被看到——被所有家庭成员所方便地看到。这是家庭中唯一可以被反复地看的物件对象。室内没有景观。它的一切是如此之熟悉。一个常年居家的人,除了看电视,他的目光还能持久停留在哪里? 家庭的四壁将外界的一切都关闭在视野之外,只有室内的电视机成为目光的唯一专注对象。在这个意义上,电视机处在家庭几何空间的焦点。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一个现代家庭空间的焦点,是电视机所创造的——电视机在哪里,家庭的空间重心就存在在哪里。由于现代的家庭空间是借助于工业技术大规模复制的,它们一个一个地在高楼之内拼贴和叠加,它们本身是资本主义工业机器的一个产品,由水泥和钢筋这种完全自然化的无机物质所构成,因此,它不再具有任何的象征意义。人们再也不会根据风水的知识去考察自己的房子了,人们将文化和神话的意义从家庭这个大规模复制的样板空间中驱赶走了,家庭空间还原为一个中性的冷漠机器。这样,人们如何在这个机器空间中安放各种各样的意义? 如何让这个空间重新获得象征秩序?
一些文化产品就此被带入到家庭中来。旧式家具,绘画,工艺品都在家庭中获得了一席之地。人们用文化产品来装饰家室,试图将品味和人性带入到室内,从而改变家庭空间冰冷的几何结构。但是,这些文化产品是辅助性的,它们安静地垂挂,置放和点缀,处在家室的边缘,无法获得长久的注目从而作为家庭的空间基石。事实上,在许多家庭中,它们可有可无。在一个现代家庭中,真正不可或缺的只有电视机——这甚至是一个现代家庭和一个旧式家庭的最根本的区分之一。家庭空间就此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代家庭将重心部署在电视机上面。电视取代了昔日的神龛,成为家庭新的拜物教。这台电视机重组了家庭的空间结构。沙发,餐桌,衣柜,以及墙上的饰物,都以电视机为中心而展开有机的关联。在部署家庭空间的时候,电视机的位置必须首先确定,其他的室内家具和配件都和它保持一个特定的空间关系。看电视,是家庭最日常的但又是最深邃的功能性事件,家室空间以及空间的部署都要配合和适应这个事件。在所有这些配置中,沙发和电视机的关联最为密切,它们似乎就为对方而存在,似乎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的相互凝视的装置。它们之间没有阻断物和障碍,形成一个空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是家庭内部最具有张力同时也最稳定的空间。这个空间支配着其他的空间和物件。餐桌,衣柜和其他家具都衬托和依附着这个电视/沙发空间。电视机犹如家庭中的一个枢纽,它的移动,意味着整个家具的移动,整个家庭结构的变动。在家庭中,所有人能够长久而舒适地待着的地方,都应该能看到电视(在许多家庭里,电视机也挪到了卧室甚至厨房)。因此,家庭有一个隐秘的无处不在的电视视角,电视机让一个方正或者毫无规则的家庭空间获得一个焦点。一个冷漠的几何空间有了它的支撑和重心。当然,一个家庭空间越大,就越可能在不同的空间片段配置几个电视机——它要确保在这个足够大的空间内能够有几个不同的重心——也就是说,能够随时随地方便地看到电视。“电视的普及支撑了技术也创造了新的空间:电视晚宴,电视休息室,以及自由式平面布置的房屋结构,省力的家庭技术,所有这些都以某种方式把电视整合进家庭的时间和空间体系中……最后,电视被变成了一件具有装饰性的对象。”它镶嵌在家庭空间中,成为整个家庭机器的一个重要配件。
现场事件打破了家中的静谧,家庭空间就此破除了它的时空稳定性:不仅是外部事件闯入到了这个家庭中来;而且,一个运动的有声响的图像在打扰家庭的平静。家室内回荡着音响,增添了生机和光亮。但是,这种生机有时候同矛盾相伴生,在一个家庭中,电视经常引发矛盾——人们为电视的频道选择而冲突(女性主义者总是说遥控器反映了父系霸权);人们为看电视的权利而发生冲突(父母对孩子荒废学业而投身电视充满了愤怒);人们为电视的噪音而产生冲突(上床休息的人和致力于看书的人对电视的播放十分厌恶),人们为电视播放出来的观念而冲突(甚至一个播音员的发型也会在家人之间引发异议)。电视是放松和娱乐的工具,但也常常引发家庭战争。
电脑
电脑的功能如此之多,人们难以确定电脑的主要用途。这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电脑,人们或许拥有相同品牌和相同型号的电脑,但是,人们的电脑行为却截然不同,每个人赋予电脑不用的意义,仿佛他们拥有的不是同一种机器,不是同一种对象物。他们使用电脑的差异,就如同使用冰箱和洗衣机的差异一样大。即便是家中的同一台电脑,对于父亲和孩子来说,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机器。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们一会儿将电脑当银行来使用,一会儿将电脑当游戏机来使用,一会儿通过电脑把自己变成一个棋手,一会儿通过电脑将自己当成算命先生。电脑的语义和功能有一种爆炸性的无休止的扩散。
但是,人们还是可以抽象地说,电脑既是一个娱乐机器,也是一个工作机器;既是一种纯粹的消遣机器,也是一种全方位的实用机器。电脑第一次将工作和娱乐结为一体而成为一个综合性机器。如果说,一个人的生活大体上来说就是娱乐和工作的交替,那么,电脑越来越充斥在人们的生活之中就毫不奇怪了。许多人起床或者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睡觉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关掉电脑,电脑从早到晚像一根绳子一样贯穿在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一天之中。每个人必须配置一台电脑,犹如每个人必须配置一张床,每个人必须穿戴一套衣服一样——电脑成为个人的必需品。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就意味着电脑生活和电脑之外的生活——是电脑将人们的生活一分为二。
在同一个机器上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娱乐和工作进行转换,这是一种全新的工作方式和工作条件。这也创造了一种新的自我技术:自我面对着新的自我诱惑,自我管理自我的困难,自我内部的冲突。电脑让自我时刻处在一种纷争状态。但是,在另一种条件下,电脑提供了抵抗的自我技术。对于资本主义生产企业而言,这是一个新的管理难题。以前的管理者可以通过机器的节奏对工人进行操控,工人必须服从这节奏,服从传输带的节奏。马克思对此说道:“是死机构独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当做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机器的统治,从根本上来说,是物对人的统治,“即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相反地,而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不过这种颠倒只是随着机器的采用才取得了在技术上很明显的现实性。”现在,新的工人,这些电脑操作者则完全摆脱了强制性的机器律令,是他们在主动地操纵电脑,他们让电脑服从他们的手指节奏;以前公司的管理者可以通过普遍监视来发现谁在逃避机器从而逃避工作,现在,管理者无法辨认电脑机器前面的埋头员工是否在努力为他工作;以前的管理者可以通过劳动时间来衡量劳动价值,现在的管理者则无法清楚电脑前的员工是否将电脑时间彻头彻尾奉献给了他本人。对于为自己工作的人来说,电脑总是意味着自我的内在争斗;对于被迫为他人工作的人而言,电脑则是一个逃避手段,一个德赛都式的战术掩饰。他以娱乐的方式逃避了必要的劳动时间,那个漫长的工作时间也因此变得并不无聊和可怕——工作时间也可以被娱乐所充斥。
就此,电脑可以成为所有人的玩具。它是人们儿时玩具的一个新的替代物。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个玩具的进化,一个全新的玩具,一个甚至可以在工作时间娱乐的玩具。这也意味一种新的娱乐方式诞生了:人们可以通过机器娱乐,人们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娱乐,娱乐的源泉无穷无尽,人们娱乐的内容多元化了,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娱乐——如果我们将娱乐定义为一种无用的耗费而这种耗费所获得的唯一结果就是快感的话。在今天,对许多成年人而言,电脑成为唯一的玩具,唯一的娱乐对象。这使得电脑成为一种恋物客体,人们会对它上瘾。人们在它上面投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除了获得稍纵即逝的娱乐外并没有产生任何现实的回报——它不仅在电脑中妨碍工作,它还妨碍了电脑之外的工作。人们一旦沉浸在电脑中,活生生的现实人生就会被淡忘。如果确实将生活区分为电脑生活和非电脑生活的话,如果确实是在电脑生活中娱乐挤占了工作时间的话,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说,电脑生活在大规模地侵蚀非电脑生活。非电脑生活将会越来越短暂。
因此,许多人开始怨恨电脑,信誓旦旦地说要戒掉电脑,就如同戒掉烟瘾一样。但是,烟瘾对身体而言是完全负面的,它上升的快感来自对身体毫无建树的缓慢摧毁。人们去掉这种纯粹的快感,就意味着重建一种健康的身体。但是,电脑的瘾很难戒掉——人们戒掉电脑是想重建一种健康的生活,但是,今天,健康而规范的生活一定也意味着对电脑的使用。生活内在地包含着电脑。正是因为电脑在包括娱乐的同时,还包括工作的技能,包括实用性。因此,它不能被抛弃、被戒断。对许多人来说,打开它是以工作之名,关闭它却是以禁止娱乐为理由。但是,打开它轻而易举,关上它却困难重重。许多人放下饭碗就坐到电脑面前;许多人起床之后就坐到电脑面前;许多人从非电脑的工作下来之后,就会马上转移到电脑上来。人们以前都是和电视一起度过下班之后的夜晚,现在,是电脑陪他度过黑夜,不过这个黑夜再也不是难熬的漫漫黑夜,它一瞬间就过去了。电脑改变了人们的时间经验,它好像偷偷地拨快了钟表的指针。在深夜,他坐在电脑面前,目光和手和谐地配合,点击鼠标的轻微而急促的声音,将夜晚衬托得更为安谧。此刻,现实生活的阴影完全褪去,电脑生活获得了它绝对的纯净性和自主性,一个充分的电脑人生吸纳了人们的全部激情。电视机曾经推迟了人们睡眠的时间,现在电脑进一步推迟了这个时刻,它甚至使得夜晚消失了,在电脑面前,寂静的夜晚仿佛像白天一样喧嚣。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