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
在建筑单位工作20多年,我对农民工很熟悉。他们的内在不像外表那样粗糙,他们的腰包也很鼓。今天,我要与他们“密切合作”。
单位要搬家,四天之内,必须搬完。我的办公室有上千个档案盒,十几个铁皮柜,还有图纸、文件无数。这么庞大、复杂,万一搞乱了顺序,将是一次“天灾”。
为了保证不乱,第一天,我找来一个民工帮着打包。一开始,这个民工脸上冷淡,捆了几个之后,他的表情警觉起来,四个盒子一捆,以为很轻,其实比砖头还沉,简直和铁一样。人遇到困难就会挑战,他很快调整了姿态,不再看不起这个活儿,干得挺起劲儿。
我知道干活的人嘴上寂寞,便和他聊天,正聊得开心,我的手机响了。
妹妹从老家来了,带着两个娃,跟着旅游团来北京了。她大可不必这个时候来,我们家人有一半在北京,她随时可以来。可我生病了,她不放心,正好有同事要旅游,她就择日不如撞日,来了。
我的心瞬间一热,赶紧通知我在北京的弟弟。弟弟在电话里笑:“她下午来北京,我晚上回老家。”知道这几天热,可单位就这几天允许外出,五天假,他拿出四天,回家看望瘫痪在床的妈妈。
事情咋都挤一块了呢?我下午要去医院,那是早就约好的,不可爽约。
上完医院、接待好妹妹,第二天上班,整个办公楼遭了盗匪一般,别人都搬完了,只我这个重量级的办公室没有搬,墙上的空调被工人摘果子一样摘走了。
我们的办公楼,走廊是用玻璃封起来的,一旦没了空调,就成了阳光蔬菜大棚,我站在大棚里,汗如雨下。四个民工开着电动小推车停在楼下,他们要从这边的二楼往下搬东西,用车推着,抬到一公里外的四楼,两个楼都没有电梯。
四个民工穿着旧汗衫上楼,搬桌子、搬盒子,几个动作下来,汗衫湿透了,他们撩起汗衫一把一把擦脸上的汗,这天,一动不动都要出汗,况且我们在阳光大棚里搬家。
单位里一个小伙子上楼来:“侯姐,要我帮忙吗?”我看着细皮嫩肉的小伙子,声言不用,有工人。他看着工人装一车走一车,汗水淹得眼睛快睁不开,拧一把汗衫哗哗地滴水,便转身下了楼,再上来,手里提着一大包“甜水”。工人们看见甜水,咧嘴笑,一瓶甜甜凉凉下了胃,人舒服多了。
我一边指挥工人干活,一边拿张硬纸卡扇风,忙里偷闲,跟妹妹联系。妹妹说,她们在恭王府呢,大闺女中暑了,正喝藿香正气水。
打开摄像头看看我的老家,政府关爱老年人,每周派一名护工到家中服务,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给母亲洗头洗澡,母亲的头发清爽了,她的头发像在大雨中淋过一样。
这天,怎么就这样热?我小时候是很喜欢夏天的,从来没有苦夏这一说,现在,是天变热了,还是我变老了,怎么也开始苦夏?
看着工人推着车走来,有个小瘦子不高兴,说是老板嫌他们干得慢,可他们没有偷懒。我赶紧安慰他,故意说:“他嫌慢,让他来干试试?你放心,我给你记工,谁有闲话让他来找我。”
工人一听我站在他这边,高兴了,人有时候就需要一个安慰。农民工在很大程度上像军人一样,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职,号称“铁军”。不就是热吗?不就是出汗吗?舍得这一身骨肉,与天斗,与热斗,与眼前一个个笨重的物体斗,扛起它,下楼、上楼,让体力与心气全面开花。
搬家第三天,闷热持续,我和工人们很熟了,他们冲我一笑,那笑中有汗碱的味道。东西搬到新办公室,格局变了,我一会这样摆一会那样摆,他们不烦也不恼:“你说咋搬就咋搬,搬到你满意为止。”我赞叹工人们手艺,工人们也跟着自豪:“咱是建筑人呢,除了摘星星,啥办不到?”
天热得呀,同情妹妹带娃旅游。没想到她心情挺好,拍一组爬长城的照片给我,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晒得她们脸色通红,长风吹得她们衣袂飘扬。外甥女电话里大声说:“二姨,我爬上长城了!我妹那么小也上来了!”
17岁离开家乡,如今弟弟40岁了,他把脸颊贴近母亲的脸庞:“妈妈,您的憨斌回来了。”李大钊的名字叫作“憨砣”,在我们老家,家人也喜欢把最爱的人叫作“憨”。不管在外面怎么风光,回到母亲身边,他就是她的“憨斌”。
母亲平时少有知觉,儿子一遍一遍抚摸着她的手、她的脸,她终于认出来似的,啊啊地回应,儿子满是汗水的脸上,一双眼睛红了。
这样炎热、闷热、火热的天气里,我们的情绪像炮,既然是炮,那就做个响炮,放开自己,与热搏斗,让炎热来得更猛烈些吧。
想回乡的,回乡了,想探亲的,探亲了,想搬家的,提前一天搬好了。没有一个暑热不可逾越,没有一个秋天不会到来,一番辛苦与拼搏,我们迎来了醉人的秋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