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日本近代的对外侵略扩张为背景,流浪在西伯利亚、大连、安南等亚洲各地的唐行小姐,是背井离乡、到海外谋生的底层劳动者,她们在光芒万丈、前途无量的海上之路上赌上了自己的未来,却“在国家政策的指引下,被当成献祭给受压迫的亚洲人民的供品”,成了日本近代化和对外扩张的牺牲品。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流落海外的日本妓女被污名化为利令智昏的“偷渡者”和令人蒙羞的“海外丑业妇”,是日本近代的“弃民”。
本书在口述和文献资料的基础上,通过朝鲜行的阿美、俄国行的阿荣、大连娼妓阿淀、海兰泡的马贼头目阿菊、在印度重启新生活的芳子女士等几位唐行小姐的生活与经历,梳理了这样的唐行之路施加在唐行小姐身上的层层枷锁——本国的公娼制度、移民政策、专事偷渡的拐匪;受贿的海上船员、堆满煤炭的船舱;横跨大海的妇女买卖团伙以及日本统治所及之处蔓延开去的公娼制,这一经由大海实现的人口贸易链,环环相扣,像沉重的锁链囚住了出海谋生的少女,剥夺了海洋本应赋予她们的自由。就算挣扎一生、回归故里,世论和乡议投向她们的目光,也总是充满了鄙夷和厌弃。也就有了电影《望乡》中出现的这样一幕——客死他乡的唐行小姐,她们的墓碑一律背对着祖国日本。
这部50年前的作品是在日本战后六七十年代的民主运动浪潮中,在同时期日本的“民间学”潮、对民众思想的多样探求中应运而生的。作者森崎和江是以同时期各类劳动运动、学生运动、妇女解放运动的展开为背景,关注底层劳动者并展开社会活动的战后知识分子之一。她不仅与谷川雁、石牟礼道子等一同,为了铸就日本近代化的矿夫而活动,还有着自己的独特视角。森崎从男性主导的劳动运动中挖掘女性劳工的感性,以口述的方式书写了女性矿工的思想史(《黑暗》)。对唐行小姐的关注也是如此,森崎从身边的女性朋友出发,用她们的语言为她们的生活和经历发声,为唐行小姐正名,并控诉了日本近代化的暴力和冷漠。
当然,如果本书仅在揭示日本对唐行小姐犯下的罪行,那么它的地位也许早已为学术领域里以新史料关注该群体的研究所取代。森崎笔下的唐行小姐,不仅是作为客体的受害者,更是在困境中积极奋斗、艰难求生的生活者,是无所畏惧、不知怨恨、感情丰富的草野小民。森崎梳理了“唐行小姐”一词是如何被污名化,投向她们的鄙视目光是如何被国家,乃至废娼论知识分子所建构的。“唐行”是两义的,既是因贫困而被拐骗、被迫委身于异乡人的“压迫”,也是无畏异乡、乐于将他人和他乡纳入自己生活的一种劳动形态。
森崎遍访了唐行小姐的故乡,探寻了那里前近代的生活原理,用故乡的语言和感情还原了与近代的家族意识、道德观念不同的,“唐行”的原初意义。森崎挖掘了这些底层庶民的生活本能和她们强烈的主体性,从她们饥寒交迫的生活底部找到了一种洒脱、放肆的能量。森崎和江对底层民众感性和精神的挖掘,鼓舞了很多在日本战后六七十年代的社会动荡中迷失的日本学生,至今仍持续地给日本口述史、民众史以启示。
森崎和江在朝鲜殖民地出生长大的经历,让她始终对朝鲜和殖民地有一种原罪意识,对日本和日本社会保持批判,也让她对异族群间的交流形成了独特的看法。
海外日本妓女作为一个流动的群体,随着日本的对外扩张,在釜山、大连、西伯利亚,到安南、新加坡,乃至印度这片广阔的亚洲土地上,与俄军、朝鲜志士、大陆浪人、东南亚的欧洲警察发生着碰撞,与同一时期漂洋过海的大陆浪人一样,唐行小姐的足迹也是亚洲近代交流史的其中一个面相。
在森崎看来,不同于特权阶层的男性大陆浪人,唐行小姐在日本的对外侵略中处境更加复杂,她们既是受害者,为日本帝国和男性所压迫,又因为日本人的身份,被视为殖民主义的“加害者”,为被日本侵略的土地所不容。例如阿美在朝鲜悲歌中所展示的三种立场——被日本人奴役的朝鲜劳工、被朝鲜劳工当成泄愤工具而饱受凌辱的日本妓女,以及由朝鲜人抚养长大、对朝鲜和朝鲜人心怀眷恋、痛恨日本侵略的日本妓女的女儿。她们既是奴役朝鲜劳工的日本人,又是朝鲜底层男性的施虐对象,更是无关国族、对身边之人温柔以待的普通生活者。
她们同样会被国家主义宣传所煽动,在国家宣传的“日本人意识”下,积极地肩负起身为日本女人的责任,但她们的“日本人意识”导向的并非殖民或压迫,更非内田良平的“皇道世界统一主义”。例如马贼阿君通过与义军共同抵抗俄国乃至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来表现“日本人的秉性”,又或是芳子以经营按摩店的方式在印度开展“民间外交”,通过为甘地按摩来支持印度的独立和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虽然她们的努力同样被吸收到“大东亚共荣圈”的图景中,但她们所怀抱的理想与国家主义者有着根本的不同。最终,恰恰是这个“国家主义”发动的对外战争,“玷污了”她们的日之丸,让她们“对自己日本人的身份而感到羞愧”。归根到底,她们对他人的关照不分国族,她们乐于将他乡的一切都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之中,对各式各样的亚洲人都同样敞开胸怀,提供帮助。
森崎将大陆浪人极具“侵略性”的国家主义和亚洲主义斥为特权阶级的特权意识,从唐行小姐的故乡找到了不同于家父长制生活规范的感受方式和传统村落古老的连带意识,并在无数唐行小姐的亡魂所勾勒的关于“民间外交”的未来图景中,展望了回归生活本质的异族群间文化交流的某种可能。她们的“亚洲连带”基于人与人的心意相通,根底里是对芸芸众生的温柔。
第一次读森崎和江的作品,是在安田常雄老师的口述史课上,我们讨论了森崎和江关于女性矿工的《黑暗》,并在寒假组织去了北九州的三池煤矿遗址,拜访了居住在附近的森崎和江。当时我刚到日本,还不通日语,只见到一位慈眉善目的温柔女性,那时,作者已有八十多岁。很多年后的一次聊天,跟贺俊逸编辑提到森崎和江,贺编辑决定引进这本小书。
不同于森崎和江以往砌满概念用语的晦涩难懂的叙述,本书在口述的基础上,有着独特的口语化风格,借用上野千鹤子为森崎和江作品选所写的宣传,就是“女性用只属于女性的语言书写女性的经验”。朴实的口语化表述里承载了满满的温情,翻译时便需要译者能从这些简单的语言中读取细腻的感性,并用中文将这种感性传达给读者。我向贺编辑推荐了吴晗怡,又因她担心自己的日文,商讨之下,决定由我们共同翻译,我负责日文,吴晗怡负责中文。如果读者能从书中感受到唐行小姐们的神态,为她们的经历所触动,那都是吴晗怡的功劳。
说到“口语”,自然会有方言,特别是本书第六章“乡音”中有大量的北九州方言,北九州的方言对在朝鲜长大的森崎和江来说也是一门外语,她却坚持用方言呈现唐行小姐。这叫我不禁想起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第六展厅冲绳战展区的“战争证词”。证词视频里,一位冲绳人用冲绳话诉说自己在冲绳战中的经历,没有字幕。冲绳话对一般日本人来说也是一门外语,没有字幕无异于听天书,展品解说上解释:为了让参观者能充分感受冲绳人用家乡话诉说自身经历时的语调和神态,特意不加字幕。与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的展览理念一样,森崎也执意以唐行小姐通过方言诉说自身经历时的语调来还原她们的神态。讲着九州方言的阿绫,用九州方言给故乡亲人写信的芳子,用九州方言传达自己朴素国家观时的豪情壮志,然而翻译过后,只能笨拙地处理成白话,也是一个遗憾。在翻译这些方言时,要特别感谢住在我楼下的赤荻实梨,她是东洋大学的学生,不限于方言,翻译中遇到的很多语言和文化上的问题,我跟吴晗怡都会求助于她,她总是耐心地跟我们讲解。
这是一本由女性书写女性,由女性翻译,翻译过程中得到了女性帮助的小书,这次翻译也许就是一次“女性信任的传递”。
路平
2022年1月
节选自《唐行小姐:被卖往异国的少女们》[日]森崎和江 著;吴晗怡 路平 译;格致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来源:格致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