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我自己,生在秦岭长在秦岭,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不停地去写秦岭,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末了也仅仅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
作家贾平凹这样形容他生活并书写了几十年的秦岭,对于这精神所在之处,他说:“在秦岭里,可以把那些峰认作是挺拔英伟之气所结,可以把那些潭认作是阴凉润泽之气所聚,而那山坡上或洼地里出现的一片一片的树林子,最能让我成晌地注视着。每棵树都是一个建筑,各种枝股的形态那是为了平衡,树与树的交错节奏,以及它们与周遭环境的呼应,使我知道了这个地方的生命气理,更使我懂得了时间的表情。”
近期,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贾平凹最新长篇笔记小说《秦岭记》,他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绵延长篇中,有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有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更有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贾平凹 /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5月
后记丨《秦岭记》
2017年写《山本》,我说秦岭是“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2021年再写《秦岭记》,写毕,我却不知还能怎么去说秦岭:它是神的存在?是中国的象征?是星位才能分野?是海的另一种形态?它太顶天立地,势力四方,混沌,磅礴,伟大丰富了,不可理解,没人能够把握。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
《山本》是长篇小说,《秦岭记》篇幅短,十多万字,不可说成小说,散文还觉不宜,也有人读了后以为是笔记体小说。写时浑然不觉,只意识到这如水一样,水分离不了,水终究是水,把水写出来,别人用斗去盛可以是方的,用盆去盛也可以是圆的。从本年的6月1日动笔,草稿完于8月16日。我早说过我是“冬虫夏草”,冬季里是眠着的虫,夏季里草长花开。近八十天里,不谙世事,闭门谢客,每天完成一章。我笑我自己,生在秦岭长在秦岭,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不停地去写秦岭,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末了也仅仅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
《秦岭记》分五十七章,每一章都没有题目,不是不起,而是不愿起。但所写的秦岭山山水水,人人事事,未敢懈怠、敷衍、轻佻和油滑顺溜,努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虽然是蚊虫,落在了狮子的脸上,它是狮子脸上的蚊虫,绝不肯是螃蟹上市,捆螃蟹的草绳也卖个好价钱。
全书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当然是“秦岭记”,它是主体。第二部分是“《秦岭记》外编一”,要说明的是它是旧作,写于1990年《太白山记》,这次把“记”去掉,避免与书名重复。第三部分是“《秦岭记》外编二”,还是收录了2000年前后的六篇旧作。可以看出,“《秦岭记》外编一”虽有二十个单独章,分别都有题目,但属于一体,都写的是秦岭最高峰太白山世事。也可以看出“《秦岭记》外编二”里的六篇,则完全各自独立。也可以看出,“外编一”写太白山我在试验着以实写虚,固执地把意念的心理的东西用很实的情节写出来,可那时的文笔文白夹杂,是多么生涩和别扭。“外编二”那六篇又是第一人称,和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有些隔。我曾想过能把“外编一”再写一遍,把“外编二”的叙述角度再改变,后来这念头取消了。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吧,年轻的脸上长痘,或许难看,却能看到我的青春和我一步步是怎么老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写秦岭。写它历史的光荣和苦难,写它现实的振兴和忧患,写它山水草木和飞禽走兽的形胜,写它儒释道加红色革命的精神。先还是着眼于秦岭里的商州,后是放大到整个秦岭。如果概括一句话,那就是:秦岭和秦岭里的我。常言,凡成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秦岭实在是难以识的,面对秦岭而有所谓识得者,最后都沦为笑柄。有好多朋友总是疑惑我怎么还在写,还能写,是有才华和勤奋,其实道家认为“神满不思睡,气满不思食,精满不思淫”,我的写作欲亢盛,正是自己对于秦岭仍在云里雾里,把可说的东西还没弄清楚,把不可说的东西也没表达出来。呵,呵呵,一年又即将要过去了,明年一定得走出西安城,进秦岭多待些日子啊。
小说选读
洛水流过阳虚山、页山、元扈山、望沟和鹿鸣谷,这一带相传是仓颉造字地,但没有任何遗迹。两岸岔壑崖砭,路瘦田薄,稀稀拉拉的村寨,有大到千户的,也有小到三家五家。山民出入,不论冬夏,头上多缠布巾,带了竹笼,有东西装东西背着,没有东西空笼还背着。他们或许就不知道仓颉,或许有知道的,也就觉得那只是传说,与自己无关,好比空气是多么重要,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但没有生病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他们世世代代在田地劳作,土里有什么颜色,豆子也有什么颜色,身上流多少汗珠,麦子也有多少颗粒。生命变成了日子,日子里他们就知道了天是有晴有阴,忽冷忽热。知道了黑夜里看不清东西,太阳也不能直视。知道了月亮里的暗斑那是吴刚在砍桂树,砍一斧子,树又长合,吴刚总是砍不断桂树。知道了星星数不清的,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于是,要么喝酒,常常是闭门轰饮,不醉倒几个,席不得散。要么聚堆儿,哭呀笑呀,争吵、咒骂、呻吟、叹息、说是非,众声喧哗,如黄昏荨麻地里的麻花,如夏天的白雨经过了沙滩,只有启山上的大钟一响,才得以消失。
这钟声是由启山上的仓颉书院响起的。
启山在群山众峰间并不高,但它是土山,浑圆如馒头,山顶上一片若木树林,一年四季红叶不落。书院就在树林子里,虽然建校仅十年历史,师生已超过五千。钟在上课或下课时敲动,声闻于天,提醒了一个一个村寨人的耳朵,他们这才意识到启山上有学院,书院是以仓颉命名的,自己的孩子就是在那里求学。
这些学生,当然没有像仓颉那样长着四个眼睛,而每一个却如从父母的蛹里出来的蝶或蝉,是秦岭的精灵。想象不来仓颉造字时如何“天雨粟,鬼夜哭”,可学生们在仓颉创造的文字里,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犹有所待。
这其中有个叫立水的,家住在元扈山上,父亲是瞎子,母亲是哑巴,他却生得棱角崭然,平和沉静,时常冥想。学习三年,哲学、文学、音乐、美术,求知的欲望如同筷子,见什么饭菜都要品尝。待到也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头顶上时不时飕飕有凉气,如同烟囱冒烟,又如同门缝里钻风。
他似乎理解了这个世界永远在变化着,人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似乎理解了流动中必定有的东西,大河流过,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风是空气的不平衡。似乎理解了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似乎理解了无法分割水和火焰。似乎明白了上天无言,百鬼狰狞。似乎理解了与神的沟通联系方式就是自己的风格。似乎理解了现实往往是一堆生命的垃圾。似乎理解了未来的日子里,人类和非人类同居。似乎理解了秦岭的庞大、雍容,过去是秦岭,现在是秦岭,将来还是秦岭。似乎理解了父亲的瞎、母亲的哑再也无药可医。
立水的脑子里像煮沸的滚水,咕咕嘟嘟,那些时宜或不时宜的全都冒泡和蒸发热气,有了各种色彩、各种声音、无数的翅膀。一切都在似乎着似乎着,在他后来热衷起了写文章,自信而又刻苦地要在仓颉创造的文字中写出最好的句子,但一次又一次地于大钟响过的寂静里,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他于是坐在秦岭的启山上,望着远远近近如海涛一样的秦岭,成了一棵若木、一块石头,直到大钟再来一次轰鸣。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