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二那年,楼里搬来一家邻居。邻居一家四口,俩大人俩男孩儿,小的那个男孩儿叫小弟,跟我一边大,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不过我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因为他长得胖,我叫他猪弟。
猪弟的哥哥比我大一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知道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就称呼他“猪弟他哥”。猪弟他哥有一套本领,是北方的男孩子所不具备的。
我们那座楼在三里河,距长安街不足百米。从那去玉渊潭公园很方便,顺着长安街一出溜,到军博往右一拐就到了。当时正值“文革”期间,学校停摆,我和小伙伴们整天泡在玉渊潭里,冬天滑冰,夏天游泳。猪弟他家是夏天搬来的,他们哥俩很快就融入了我们的游泳大军。
猪弟他们哥俩第一次和我们去玉渊潭的时候,我们都吃了一惊:猪弟他哥竟然扛着一把鱼叉。他哥向我们解释,说他们家是从江苏搬来的,江苏是鱼米之乡,到处河湖港汊,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叉鱼。我边听边瞧他肩上的鱼叉:柄是竹子的;叉头是用钢筋打磨的,在靠近尖端的地方有一个倒钩。
我们很早就到玉渊潭了。从八一湖到大湖走了两个折返,都有点儿累了,不过,猪弟他哥却把玉渊潭的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说,大湖西头的那片芦苇荡里有黑鱼,一会儿回去看看。
提到黑鱼,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想起在北京人里面流传的一个说法:黑鱼的肉吃了容易犯病,因为黑鱼专门吃死人肉。我把自己的担心对猪弟他哥说了,他哥说:“哪有那么多死人?黑鱼是专吃小鱼小虾小螺狮的。”
我挺钦佩猪弟他哥的,仅比我大一岁,就了解那么多有关黑鱼的知识。他说,黑鱼有一个独特的本领,就是能在陆地上游走,从这个鱼塘到另一个鱼塘,几下子就能蹿过去。还有,黑鱼在陆地上游走时身子像蛇一样扭动,所以他们老家的人都管黑鱼叫蛇鱼。
芦苇荡里沟坎纵横。猪弟他哥看好了一块地方,对我们说:“就是这儿啦。”他把鱼叉端在手里,鱼叉的尖儿指着水面。他就这么定格了。
要等多长时间呢?猪弟告诉我:“得等那片云彩过去,太阳出来。”原来,黑鱼有一种特殊的生活习性,就是晒太阳:把嘴露出水面呼吸,把脊背也露出水面。因为黑鱼的脊背上长有花纹,所以黑鱼的这种习性被称之为晒花。
那片云彩终于过去了,黑鱼如约而至。两条!每条都得有二尺来长。两条黑鱼一边前行、一边作盘桓状,在它们中间有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点儿,是小鱼仔儿!
两条黑鱼顺着水沟游动,游到与猪弟他哥大约两米之距的时候停住了,而后把嘴伸出了水面,脊背也耸了出来,一时间纹丝不动。当真是晒花了!
出手的时机到了。猪弟他哥前腿一弯,身子向前一倾,右手用力把鱼叉投了出去!“嗖—!”鱼叉电光石火般地射向水面,“噗”地一声穿透了黑鱼的身体!“哗啦啦!”黑鱼痛得腾空而起,带起一大团浪花,而后“哗”地钻进水里,拖着鱼叉在水中翻滚。此时,猪弟他哥飞身一跃跳进水里,双手抓住鱼叉,向上一挑,把鱼侧着举了起来,然后“嗖”地纵身上岸,把黑鱼摘下来放进了网兜里。
那天中午,猪弟家侉炖黑鱼。那个年代,大家都是吃窝头啃咸菜的,他们家侉炖黑鱼散发出来的香味儿充斥全楼,那个馋人劲儿就甭提了。
时间翻篇了。第二年,猪弟随父母去了盘锦五七干校,猪弟他哥插队去了陕西,我下乡去了东北,我们天各一方了。
我们再见面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我回北京后还住三里河,猪弟他家早就回来了,只是跟我不在一个楼。以后,猪弟去澳洲了,猪弟他哥返城,被分配到清洁队。
一天晚上,猪弟他哥突然找我来了。我觉得挺奇怪的,虽说住得挺近吧,但这几年我们并没有什么交往,直至他说出“受骗了,找你帮个忙”,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猪弟他哥自恃水性好,报名参加了横渡某某海峡的活动并缴纳了费用,不料到了正式横渡的那天,才发现所谓的横渡其实是一场骗局,但此时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真挺气愤的。我铺上稿纸,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成了一份文字材料给他拿走了。他拿着这份材料去了一家报社,没过多久,那场骗局就被曝光了。
秋天的一个傍晚,猪弟他哥又一次敲开了我的家门,他一手拿着鱼叉,一手拎着两条桂鱼,对我说:“上次帮了那么大的忙,还没感谢你呢,今天叉了两条桂鱼,你尝尝新鲜!”我忙说:“不行不行,这我不能要!”那时候,塘养鱼在北方还没有铺开,菜市场的桂鱼都是野生的,一斤往低了说也得卖到七八十块钱,我在家是掌勺的,这个行情心里还能没数儿吗?
我问他现在叉鱼是不是还在大湖?他告诉我,大湖升级改造,芦苇荡已经没有了,现在叉鱼的地点改在了电站下面。
猪弟他哥说的那个电站,就是八一湖下游出口水面上横跨着的那座二层小楼。八一湖的水从电站底下泻出,与下面的河道形成一米多高的落差。每年汛期之前,上游的密云水库都要开闸放水,各种鱼从水库滚滚而下,电站下面那汪深潭里挤满了鱼类,花鲢、白鲢、草鱼、鲤鱼等等。此时,从早到晚电站下面都是捕鱼的人,有站在岸边的,有站在水里的,一个紧挨着一个;捕鱼的家伙式也是五花八门,有持网的、有拿钓竿的、有用纱窗的、有用大锅扣的,好不热闹。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捕鱼方法,可我从来没见着有谁捕捞上来过一条桂鱼!如今,同一个地点,猪弟他哥却能斩获桂鱼,真是神乎其技!我说:“你哪天还去,告我一声。”他却冲我摇头,他说桂鱼和黑鱼不一样,桂鱼是底栖鱼类,他叉桂鱼是水下作业,我去了什么都看不见。
显然,谈到叉鱼,猪弟他哥也来了兴致。他把鱼叉递到我手上,对我说:“家伙式也不一样了。”我一看,果不其然,他的鱼叉已经改进为扳机制动、弹簧发射的升级版了。他说,他的鱼叉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小时候那种,但是太落后了,所以被他改成了枪式胶皮发射,但胶皮发射在水下产生的阻力较大,准确性受影响,于是他又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式。他还向我介绍了叉桂鱼的方法:下水之前,捡一些石头运到水底,用石头垒成一个三角形的石屋;石屋中间是空的,它的每一面墙体都留有窗口;石屋垒好了,把鱼饵放到里面,然后戴上潜水镜,叼着一根换气软管,潜到水底静候桂鱼上钩。他说,一旦桂鱼发现食物,就会从任意一个窗口钻进石屋觅食,而不论桂鱼从哪个窗口钻进石屋,其身体的两个侧面都会在另外两个窗口内暴露出来,此时,只要扣动扳机,鱼叉立刻就会飞进窗口,将桂鱼洞穿在叉尖上。
以后,我搬家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猪弟他哥没再碰过面。直到2010年,三里河的发小儿搞了一次聚会,我们才坐在了一起。我理所当然地又聊到了叉鱼,他说,“没法玩儿了!现在水混得厉害,蹲在水里都淹眼睛!这样的水质别说桂鱼,就是草鱼、鲢鱼、鲫瓜子都活不了!”
2021年,我出了一本散文,从出版社拉回来,直接堆在了卫生间里。可总这么堆着也不是回事,得往外打发呀。干脆,先紧着发小儿来,一人必须笑纳一本。于是,我敲响了猪弟他哥的家门。
叉鱼肯定还是个话题。他说:“岁数大了,玩儿不动了,现在是早起钓钓鱼,消遣消遣,在木樨地桥。”我说:“不是说现在的水特别混,蹲在里头都淹眼睛吗?还钓什么鱼?”他说:“你这啥时候的黄历了?现在不一样啦,现在是蓝天碧水净土保卫战……”我说:“那是口号,还挺当真。”我多少有点儿嘲讽。他说:“哎!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是不是口号?我这小老百还真是把尺子。前些年水是特别混,连草鱼、鲤鱼都绝迹了,更甭提桂鱼了,桂鱼对水质的要求是最高的。”我说:“听这口气,这几年水又清了?又看见桂鱼了?”他说:“看见就行了?是钓着了,还不止一回呢。“哎呦!是吗?”我吃了一惊。他笑着说:“不信吧?要不然我哪天再给你送两条去?”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