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詹谷丰《绝处逢生》
北京文学 2021-08-22 07:00

散文家詹文格在纸上落下《谁来拯救中医》这个标题的时候,我就开始了疾病的想象之旅:在没有发明西医西药之前,人类靠什么来解除疾病痛苦?

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是现代西医治疗癌症最完备的临床场所,那两栋高楼里的所有的病室和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共同组成了西医西药对抗肿瘤的前线。我陪妻子来这家医院做肿瘤切除手术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中医中药的影子。与肿瘤的对抗,是一场复杂凶险的角力,是一个常人难以预见的漫长过程,在那两栋高楼中出入多次,我熟悉了那些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窗口,电梯、楼梯、两幢大楼之间连接的长廊以及士兵一般整齐排列的报到机、取号机、出片机、资料打印机。

肿瘤,尤其是恶性肿瘤,在食物和环境污染日益成为社会问题的今天,已经从隐蔽处游荡出来,在人体的每一个部位上招摇过市。现代医学集中重兵布防,依然无法阻挡它进攻的势头。当一种恶疾以常见病、多发病的攻势攻城略地之后,大大小小的医院,都招募了精锐,组成科室,专门对抗这个强大的敌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经济发达,医疗技术也以与经济发展相匹配的方式,兴建医院,引进高端人才,增加先进的医疗设备。进入老年之后,身体素质下降,疾病骚扰,有时到了必须住院才能脱困的地步,但是,我从未想过,会有一种疾病,让东莞的医院束手无策,而必须转向省城的大医院。

肿瘤这个恶魔,在人海中横冲直撞,妻子不幸成了它的俘虏。当一家人还没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妻子的妹妹,就为她联系了中山大学肿瘤医院的专家。

我们越过了东莞所有医疗机构,直接到广东,甚至中国南方最专业的医院,在医生的羽翼下,同魔鬼作顽强的抗争。信任权威,向往大医院,可能是病患的一种普遍心理,也是健康人的常情。我数十年来用个人的实践建立起来的就地求医的信念,瞬间被击得粉碎。

所有的检查,一律面对冰冷的机器,医生的隐藏,让病人的担忧无法诉说,只有从资料打印机中取出那些外人无法看懂的报告单之后,医生才会以专家的身份出现,然后作出化疗、放疗、手术等令人痛苦的选择。

化疗其实并不神秘,就是将医生配制的药剂通过手臂上的静脉注入体内。它的麻烦和复杂在于,每一次注射之前,必须作几项检查,然后等待空出的病床。排队,是进入医院每一项检查和诊断的必要程序,那些冰冷的阿拉伯数字,毫无商量地规定了你的等待时间,没有人可以逃得脱它的折磨,当你疲惫不堪地找到病室病床之后,却发现上一个病人的化疗尚未完成。

大城市里的大医院,没有一张病床不是病人接力的对象。接力,只是两个病人之间的无缝交接,而病床,却得到了两个人的双重交费。

化疗是漫长的,21天一个周期。在漫长的化疗过程中,我们渐渐熟悉了那些恒定的程序。第二天下午,当护士拔下手臂上的针头,我和妻子慢慢离开病房的时候,一个秃头或者用发套伪装了的接力病友,早已在病室门外的走廊上,苦苦等待了几个小时。

打的士回东莞,是暮色来临时最方便快捷的途径。回家的盼望,让化疗之后恶心难受的病人,对时间精确到了争分夺秒的程度。当的士经过东莞人民医院时,我忍不住一遍遍地想,任何一次求医的地域超越,都是由小到大、由低到高的过程,也是对患者金钱和烦恼的挑战。漫长的求医路途,就是一场治疗的马拉松,这场竞赛的参加者,都充满了胜利的渴望,他们企盼,在终点收到祝贺的鲜花,时间让他们的脖子上,挂满成功的勋章。

《谁来拯救中医》是一个作家的文学纪实和描述,它与严肃的医学专著不能相提并论,只是,书中的事例和信息,是可以吸引人的精华。陷在肿瘤医院的枯燥焦虑时光中,我从来没有想过,一部记叙中医的纪实文学,能够成为肿瘤患者的救命稻草。与科学的现代西医相比,书中的事例,具有更多的个案性质,它无法在验证、普及和治疗经验方面突显优势。

那个时候,我在这家远近闻名的现代化肿瘤医院里,尚未发现中医中药的任何蛛丝马迹。

化疗之后的手术,是妻子治疗的核心。外科手术,大多以切除为目的。人类生与死的距离,只有在手术室里,才能真切感受到。亲情的疼痛,也只有亲人一只脚踏进手术室之门的最后回眸,才能体现。手术室是亲情的禁地,是将一颗心悬在空中的丝线。几个小时之后,面色惨白、不省人事的妻子被护工推进了病房。由于失血,妻子身体缩小了一圈,仿佛一张薄纸,一阵轻风就可吹跑。妻子全身插满了导管,胸部缠着厚厚的绷带。我没有看到妻子切除的病灶,但一只失去了的乳房,向我展示了一台手术的惊心动魄。

手术之后的放射治疗,是西医针对恶性肿瘤的极端手段。这项技术,虽然有了一个多世纪的实践,但那些无形无影的放射线,脱离了人类肉眼的观察和控制,更是让人心生恐惧。那是一个如同中药一般漫长的过程,为了省去每天往返的奔波,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安营扎寨,以逸待劳。

放疗的过程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无须专门的看护和照顾,但是,放疗的时间长达二十多天。放疗的效果和人体内部的变化,是肉眼无法探测的秘密,是让病人心神不宁的艰难时刻。

羊城的温总,是在我妻子忐忑不安中送来安慰的朋友。那天晚上,他从单位赶来,专门在医院对门的酒楼里宴请我们夫妇。

在广东的文学圈里,温总是一个口碑极好的人。他抱怨我没有及早告诉他妻子住院治疗的消息。他有一个在广东省卫计厅担任要职的同学,在广州求医问药,可以动用这层资源。温总安慰我妻子,要用乐观的心态面对疾病、面对现实。

安慰病人,除了医生,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是创新的,我和妻子理解温总的好心和善意,也明白乳腺癌,是治疗成功率最高的恶性肿瘤。而且,我们身边,不乏成功的例子。

温总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人可以看见,短短的几个月之后,严峻的考验,将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即使是神,也无法预料,恶性肿瘤,会将这个阳光开朗的中年汉子,彻底击倒。

化疗、手术、放疗以及口服药物,这些西医对付恶性肿瘤的常规手段,在不同的病人身上,有着不同的治疗顺序。当一个肿瘤患者以完成了所有程序的方式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还能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病态,是张贴在人脸上的声明,医院,是肿瘤的敌人,同时也是病人的炼狱。结束放疗之后,妻子萎靡不振,遍体难受,让我想起寒霜过后的一茎枯草。

在肿瘤医院接受放射治疗的一个多月时间,是我和妻子一生中最漫长的日子,是时光的蜗牛。医生的面孔,即使戴上口罩,也熟悉如邻居。肿瘤的慢性病特征,让所有病人和医生都有条不紊,周而复始。医生和病人脸上的表情,是慢性病和恶性传染病之间差别的标尺,没有人会想起口罩、隔离、恐慌、护目镜、防护服等恐惧的名词。2003年的非典,已经遥远得看不见了背影。

从现代医疗角度的标准衡量,中山大学肿瘤医院,为妻子进行了一次成功的乳腺癌综合治疗。但是,暂时的成功,并不等于永久的胜利。真正让肿瘤在病理意义上彻底投降,仍有漫长的距离。化疗、手术、放疗之后的康复,才是真正的攻城拔寨,是最后胜利的分水岭。

隐藏在肿瘤医院一号楼三楼的中医中药,在妻子的且战且退中像一条苏醒的蚯蚓,突然钻出了地面。

化疗放疗和手术的后遗症,超出了全家人的预料,到达了妻子肉体和心理所能够忍受的极限。

周身疼痛,整夜失眠,不思饮食,心情烦躁,坐立不安……日常生活中所有描述病人情状的成语,此刻一齐来到了妻子身边。西医的外科手术,能够切除恶性肿瘤,但却无法面对术后的激烈反应。

内心的焦躁和肉体的不适,是冰冷的机器炮制出来的检验报告数据无法体现的隐秘。西医西药的无能为力,以一种无奈和傲慢的姿态出现,没有一个西医会透露半点中医中药的信息,只有同病相怜的患者,才会分享自己求生的经验。

在病友的指点下,妻子终于找到了中医科室。那个半隐藏在大楼内的诊室,我以为会是一处门可罗雀的地方,却不料人满为患,挂号无门。

选择中医的病人,没有一个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甚至比健康的人更强烈。只是,在西医的大潮下,局外人无法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难以知道在生与死的门槛前,在两种医疗方式面前,他们如何作出求生的判断。

白色大褂与一张隐藏在口罩背后的面孔标志着医生的职业,只有望、闻、问、切四个字,让这个诊室里的医生,从西医中脱离出来,成为两栋大楼中的异类。

中医中药,永远不可能成为这所医院的主导,但是,对于某些病人来说,这个隐于三楼一隅的诊室,却永远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希望。

肿瘤医院的中医科室,妻子只是偶然的进入,而对于某些病人来说,却是必然、是唯一。有些病人,一生信任中医,他们的生命,似乎是草木和昆虫组成的中药上一根攀附的藤,虽然苦涩,却永远不能离开。他们病中的中医,是寺庙里的菩萨,那些浓酽苦涩的中药,是救命的甘露。我的母亲一生都是这样的患者,她能接受中医的望闻问切,接受中药的颓废气味,却拒绝西医的听诊器,厌恶小小药丸的各种颜色。来自西医的所有药丸,她都有天然的敏感和抗拒,她的喉咙,只是中药的通道,却是一粒小小药片的死胡同。我亲眼看见西药强行到达她胃里的反应。激烈呕吐,全身抽搐,甚至晕厥,就是她对西药的拼死抵抗。母亲一生,小病不断,却从未染过必须手术应付的重大疾病,所以说,她对西医西药的抵抗,是有效的,她是一个顽强的胜利者。如今,肿瘤医院里那些执迷中医中药的癌症病人,他们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中医中药的尊严,最终成为一个战胜者吗?

在恶性肿瘤面前,西医是攻城拔寨的主力军,化疗、放疗、手术的强大威力,肿瘤专业医院的建立,难免让人产生西医神话。只有那些在癌症的鬼门关走过的幸存者,才会知道,西医与肿瘤的较量,远没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优势,癌细胞的强大,依然有手术刀无法到达的禁区。当西医对抗肿瘤的所有常规手段都不能适合一个患者的身体时,人们只有转向,求助中医中药。中医的表情,永远是民间的家常,它愿意在溺水的求生者面前,扔下一根希望的稻草。

在肿瘤医院的中医面前,妻子只是第三种人,将自己的生命和全部信任无条件地交给了西医。脱离险境之后,遍体鳞伤,而休养生息,只有中医中药,才是恢复元气最好的庇护所。

从此以后,妻子跨过了西医的三八线,投奔了中医。她深信,西医,帮她渡过了鬼门关,而到达得救的彼岸,必须依靠中医的船筏。

中医,是一种古老的传统,那些建立在精、气、神和阴阳五行之上的辩证理论,虚幻莫测,但是中药,却是肉眼可以分辨的草木和昆虫。

漫长的康复之路,由桑叶、蒲公英、白花蛇舌草、皂角刺、防风、瓜萎皮、麦芽、甘草、苦杏仁、陈皮、贝母、红豆杉、鸡内金和蜈蚣虫等铺就。这些古老的植物和昆虫,和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葛洪等名字连在一起,让病人充满信心,看到希望。

相比西医,中医是一个温和的字眼,它极少让人联想起刀钳、鲜血、切除等激烈疼痛的汉字,它的灵活和自由随意,更是让信任中医的病人死心塌地。

与中医接头之后,妻子的药,就有了纸上的暗号,那些写在处方笺上的草木,变化着无穷无尽的排列组合。没有一个病人,能够从字面上破译草木的秘密,只有他们身体的变化和感觉,才是一张处方有无效果的最好验证。

“对路”两个简单朴素的汉字,在现代汉语里是合于需要和合于要求的意思,但是,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却是治疗效果的唯一指向。医疗机构林立的东莞,到处都可闻到草木的药香,但是,并不是每一家医院、每一个中医,都可以同“对路”两个汉字画上等号。

求医问药,没有特别的机缘,就不会打破传统的思路。二甲医院和中医专科医院,无疑是中药的首选。东莞医疗机构的分布图上,繁星点点,名气大的医院,挤满了求医的患者,我和妻子无数次经过一家小型综合医院,却从未想过里面藏着高人。这家以一个街道的行政区划命名的医院,离我家咫尺之遥,妻子却视而不见,舍近求远,去往远方的另一家大医院。

中医,具有最个性化的诊治方法,相同的病症,总会在不同的医生笔下开出不同的处方。妻子保留的中药处方,书本一般厚,即使出自同一个医生,也从来没有一张雷同。所以,中医师的药方差异,让“对路”充满了对症的变数。

一个健康者的心目中,是很难有“名医”概念的。所有的常见病和多发病,无论中医或者西医,都很难分出高下,只有疑难杂症或者久治不愈的顽疾,才可以让医术高明者,脱颖而出,树立口碑。有人总结说:“越是难以治愈的病,越是在这号病域里产生名医,比如有著名的治癌专家、治乙肝专家,但绝对没有一个是治感冒的杏林圣手。”告别西医之后,妻子的求医问诊,就成了一个漫长的寻找名医的过程。

名医,是病人的评价,名医的存在,如同微信群里的潜水者,从来不会声张炫耀,更不会将“名医”两字写在自己的额头上。在东莞求医,我不知道妻子换过多少医生、进过多少医院,疗效,就是她的唯一标准,只是,她忽略了中药的漫长,她的耐心,正在崎岖的时光中不断消失。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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