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我没有睡好,因为一直想着妈妈。我一闭眼睛,就好像看到她在风中走,头发吹起来;又看到她坐在一个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大红苹果,正在给苹果包一张彩色的纸。我模模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醒来还是想着妈妈。天亮了,鼻子那儿飘过一阵特别的香气,是大红苹果的味道。
一大早我就对外祖母说:我要去看妈妈。外祖母愣着,后来商量说:“她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肯定快回了,再等等不行吗?”“不行!”我心里突然变得非常焦急。
外祖母不放心我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往东过了水渠上的小木桥,还要穿过一片桑树和柳杉,进入密密的黑松林。那儿通常没有阳光,小路阴森森的,连鸟儿都不敢大声叫。路两旁隐藏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野物,它们有的非常凶狠,所以路边常常散落一团团灰色的羽毛,有时还能见到半截鸟爪,都是半夜里受害的斑鸠或野鸽子。
那条小路很长。妈妈每次回家都要穿过这里,也是一个人。她说只要走路的人不怕,路边的各种野物就会怕人。“它们在暗处看着,会从你的眼神里知道怕不怕,然后盘算干点什么。”妈妈这样说。我问:“干点什么?”“猛一下跳出来,吓吓你或逗逗你,说不定还能伤害你。”
我以前跟妈妈走过这条路,知道穿过这一段吓人的林子,前边就好多了。剩下的路在稀稀落落的大树中间,走一会儿,前边就是不高的灌木了,那是一片片桤柳。远远的有一棵箭杆杨,一丛毛榛,然后又是一棵大槲树。鸟儿从一丛柳棵飞到一丛柞树上,不一会儿又有一只兔子跑过。剩下的全是让人高兴的路。
走着走着就看见前边的一排大银杏树了。大果园好像用这排大树做了标界,里面就是它的地盘了。多大的果园啊,只要见过它就再也不会惊讶于任何果园了。这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葡萄架:比房子还要高的大棚架、一行行矮架。各种果树混杂的园子,专门的山楂园和杏园、李子园、桃园,就是它们组成了这片大果园。
果树中间有一幢幢白色或红色的小房子,那是用来灌溉的水井房和护园房,里面不是住着一个凶巴巴的老人,就是一个笑眯眯的老人。这些老人在园子里有些特别,因为他们在这里干了一辈子,谁都不怕。他们见了一般人,架子很大,有时都不愿正眼瞧一下;对动物却要好多了,对小孩子也好。因为小孩子极少来园子里,所以在老人眼里他们挺稀罕,可以像猫和狗一样逗玩。
大果园最吸引人的,除了各种果子,再就是那些猫和狗了。所有的好东西都属于园子里的老人,他们就住在小房子里,每人都有一支枪、一件老皮袄。老人出门时身边总跟着自己的猫和狗,它们不离左右,特别神气,对外人的态度,完全要看主人的脸色。
我在这个早上如实地告诉外祖母:我除了想妈妈,还想看园子的老人,想那里的猫和狗,想葡萄和大红苹果,想那些扳压水机给果树喷药的人,想水井房旁边那一口口大缸里的蓝色药水。外祖母没好气地说:“你想得太多了!就是不想多识字,要知道你快上学了!”
我一听到“上学”两个字就低下头来。我尽管不清楚那是怎样的地方,不明白那里有多讨厌和多烦人,但知道那里肯定没什么好事。不过单讲识字还算喜欢,我已经干得相当不错:一摞小画书差不多都能读得懂,甚至爱不释手,有时睡觉都要搂着。我央求:“让我去大果园吧,去那儿就会识更多的字。”外祖母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千叮万嘱,总算同意了。
这条长长的小路好像在我的脚下突然变短了,至少不像记忆中的那么长。一路上都有鸟儿向我打招呼,有四蹄动物在树隙探头探脑。我已经顾不得它们了,只管轻快地赶路。
妈妈见我突然出现在大果园里,又吃惊又高兴,不过还是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你呀,总不让我省心。”旁边有几个像她差不多年纪的婶婶,笑吟吟地看着我。她们都有孩子,不过因为离得太远,都没有到这儿来过。她们比妈妈更欢迎我,一个个轮着摸过了我的头,还贴贴我的脸说:“又比上次高了一点。”“哎哟,头上还有奶腥味儿。”
她们都坐在成山成岭的大红苹果旁边,用彩色的纸包裹起一只只苹果,往纸箱或紫穗槐笼子里装。笼里要铺上干茅草,草的香味和果子的香味混在一起,空气里都飘着香甜,真是好极了。一个两只眼睛像黑扣子似的人背着手走过来,瞥瞥我。他长了两撇黄胡子,让人有点害怕。我知道,就是因为他,这里的人才不给我苹果吃。我有些馋了。黄胡子问:“多大了?该上学了吧!”我觉得真倒霉,他们这些人三句话不离那两个字,好像凭这个就能把我制服。
我从苹果山那儿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一幢护园小屋那里。一个过早披上了大衣的老头儿出现了,他眼珠发灰,尖尖的,一下认出了我,说:“嘿嘿!”接着狗也出来了,尾巴乱摇,对我很好。我上去抱住大狗。这条狗上次就熟悉了,记得它的鼻子那儿有一股小臭和小香混在一起的怪味。我一直没忘记这种奇怪的味道,这时又一次证实了。我不得不躲闪它的亲吻。
护园老人笑眯眯地问:“识了多少字?会写‘猫’和‘狗’吗?”这还真难不住我。我去年春天就学会了。我马上在沙子上认真地写出了这两个字。老人端详着,赞叹:“我真佩服造字的人!瞧瞧,这两个字多像它们坐在那儿啊!不过‘狗’是侧身坐的,‘猫’是正面坐的,嗯,是这样!”我看看这两个字,琢磨了一下老人的话,觉得真是这样。
老人好像要奖励我一下似的,给我苹果吃,又起身摘了一串叫“玫瑰香”的葡萄。这些葡萄粒比平常的小一些,属于第二批了,不但更甜,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是真正的玫瑰花的香味。老人说:“会吃的,专吃第二批葡萄。”我一转眼就把一大串葡萄吞下了,老人按按我的肚子说:“要装满,就去下一站吧。”
“下一站”就是另一处护园房。可惜我走错了,不知怎么来到了一个水井房。一个凶巴巴的老人叉着腰出来,一见面就喝道:“哪里溜来的?”他的手从腰上放下,弓下身子,像要随时把我逮住。我往后缩着嚷:“我是来找妈妈的,刚从她那儿来!”老人冷着脸:“她是谁?”我报出了名字,他哼一声:“没听说!”不过脸色马上好多了。正在这时,一只黑白大花猫翘着尾巴从屋里出来了。
我觉得它真好看,长腿,圆脸,白鼻,大胖爪。我忘了其他,伸手对它做了个抱的动作,它却仰脸看看老人。老人挥挥手,它就跳过来。肥胖的大猫,浑身被太阳晒出了一股干草味。我的脸贴在它身上,一动不动。
我和猫玩的时候,老头儿到一边去了,脚下踢着什么,咕咕哝哝骂起来。他们这些人没事了就骂,骂人,也骂野物和树。我经常遇到这样的人,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坏。他骂了一会儿又背起了书上的话,一段接着一段,背错了就从头开始。我听妈妈说过,一年多来大果园里都在背书,“这是任务。”她说。我在家里也听过妈妈背书,她背得很快。
我在水井房玩了一会儿,告别了老人和猫,一个人往前走去。这个园子太大了,园中几条大路旁栽了毛白杨和新疆杨,四面全是果树和葡萄。果树又多又茂盛,只是遇不到一个人。可我知道,那些护园人都在暗处,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藏,然后出其不意地蹦出来。大果园主要提防打鱼的人,那些人每次经过这里都不空手,总要弄走一些果子,因此护园人最犯愁的就是怎样对付他们。看园子的老人说:“他们在海边练出了两条快腿,谁追得上?急了我就对空放枪!”我问:“他们为什么一定来偷果子呀?”老人说:“这些人平时吃的是鱼,为了解腥!”
在葡萄园,一个老人领着狗过来,对我做个手势,指指园子。一群灰喜鹊打着旋儿落在葡萄棵上,叽叽喳喳。老人对昂首挺胸的大黄狗说:“撵去!”大黄狗毫不犹豫地冲向园子,一跑一边大声呼叫:“汪汪!汪儿汪儿汪!”我听到的好像是这样一句严厉的话:“胆大!敢下脏嘴讨打!”一群灰喜鹊慌慌飞起,往一个角落逃去。大黄狗还是追,一边追一边呼叫。
老人抽着烟,看着黄狗的背影说:“幸亏有这个帮手!单靠我自己,喊哑了嗓子也白搭!哎哎,这些灰喜鹊真不是好东西,它们正经吃些葡萄倒也罢了,可恨的是长嘴巴插进葡萄里,每颗只吸一口!真不是好鸟儿……你哪来的?”他突然想起了我,拔出烟嘴问。我再次报出了妈妈的名字,他说:“嗯。”
天快黑了。红云彩一丝丝变成棕色,灰色,黑色。我要眼妈妈去大食堂了。我真喜欢那个吃饭的地方,又大又宽,全是饭菜的香味。两个大窗户后面各站了一个扎白围裙的人,他们等吃饭的人走近,递上手里的一张饭票,就舀一大匀菜饭,“哐哐”两声扣到碗里。买饭的男女都跟妈妈打招呼,摸我的头。他们买了饭就坐在食堂吃,妈妈扯上我回到住的地方。
妈妈和十多个大婶同住一间大屋,这儿有一个大炕,比我们家的大十倍。炕上卷起一排被子,摆了小饭桌,大家围坐一起。玉米饼、咸菜、小米粥,实在说不上多么好,可就因为好奇和新鲜,吃得却很香。妈妈问外祖母、吃的东西、鸡的情况、屋子西边的菜园,我都一一回答。她说:“果园到了最忙的时候,所以谁都不能回家。”饭后她又问识字和看书的事,我不太高兴了。她从被子里抽出了两本小书,我一下搂在怀里。“这孩儿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书虫。”旁边的大婶说。
晚饭后十几个人围在炕上说话。我问大果园有多少猫和狗,谁都答不出。她们问林子里的事,问我见过什么吓人的野物。我很想说“见过老熊”,又忍住了。我想着小泥屋的那个夜晚,自己其实并没有看清黑影里的那个大家伙,所以不能乱说。她们对野狸子和獾不感兴趣,只想听听狼的事,或者听听狐狸变人的事。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又不想瞎编。
有个黑脸大婶指指额上的一道疤痕说:“这是我年轻时被一只老鹰抓的。它来我家咬母鸡,我用扫帚疙磨打,它就给了我一下。”大伙凑近了看。我发现那个疤痕像一个钓鱼钩。她说:“当着小孩我不说假话,告诉你们吧,我年轻时力气忒大,一拳捣跑了一只土狼,一脚踢翻了一头野猪!谁家没被野物祸害过,可它们都得绕开我的门儿走……”
我觉得她太了不起了,听得目不转睛。“有条大蛇头顶长了冠子,一到半夜就伏在窗上‘夫夫’吹气,那是要吃我一个月大的小孩哩!我知道这蛇也算个精灵了,得给它留点面子,就向窗上咕哝说:‘你要是仙家也该明白,当娘的生下个孩子也不易,谁都有爹有妈的,你饿了馋了去林子,那里什么吃物没有?惹急了我的脾气也不小……’可它还是‘夫夫’吹气,想吓唬我。我火了,抓起给小孩做衣服的剪刀,嚯一下捅开窗户纸,还没等它醒过神来,就噌一下剪掉了它的冠子……”
大家发出“啊”的一声。我问:“后来呢?”
“后来,”黑脸大婶抹抹嘴角的白沫,“后来一溜儿火线,什么都没了。”我紧追不舍:“为什么‘一溜儿火线’?”“嗐,连这个也不懂。你听着,所有精灵急急逃窜,眼看没命时,都会变成一道火线……我收了剪子,搂着俺的小孩睡下。第二天早晨扳开窗户一看,只见窗台上有半个发蓝的冠子,还有一串血珠洒下来……”
大家都不吭声。我不再说话。这是听来的最奇怪、最吓人的故事了。我偎在妈妈身边一动不动,直到有人说“天不早了,睡下吧”,这才挨紧妈妈躺下。
大炕是凉的。不过躺了一会儿就热了,因为妈妈和我在一起。月光从窗户上洒进来,屋里什么都看得见。十几个人横着躺在炕上,头朝一个方向,翻身、说话,好像一时都不想睡。我伏在妈妈耳边说:“大蛇真吓人哪!”妈妈小声说:“她常编这样的故事,听听就好。”我问:“为什么?”“她脸上有个疤,然后就编起了故事,停不下来了。”我想着妈妈的话,觉得那个疤对她太重要了,她编的故事真好。
大家都睡不着。月光越来越亮,靠近我们的大婶嚷着:“好孩儿爬到我的被窝里吧!”我不动,妈妈就推推说:“大婶喜欢,你过去吧。”我就爬进了相邻的被窝里。
大婶搂着我说:“大胖孩儿呀!”其实我一点都不胖,她是为了让妈妈高兴。刚待了一会儿,靠近她的另一个大婶说:“也爬到我这里吧!”我不想过去,但觉得应该对大家都一样,就钻了过去。结果这一下麻烦了,接下来她们都提出了相同的要求。我在这样的夜晚只想听大果园的故事,因为我相信她们每个人至少会有一个好故事吧。
很可惜,她们当中会讲故事的几乎没有。我最后回到母亲被窝时,已经很晚了。大婶们都很高兴,大声议论:“大孩儿的脚丫乱蹬。”“大孩儿就像一条大鱼,多么滑溜。”“大孩儿两眼水汪汪的,小肚肚像绸子一样……”睡前我闻到了飘进屋里的苹果香气。外面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是护园老人的喊叫。
大果园多好啊,虽然这里不太适合睡觉。
选自张炜《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8期“书架”栏目推荐张炜《我的原野盛宴》一书,选载其中《大果园》《油亮的小猪》《背影》《月亮宴》几节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公众号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