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驻京办与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联合主办的第八届香港主题电影展在京举行。本届影展以“师徒传承、前辈后生”为主题,在7月18日至8月4日期间将为北京影迷奉上12部经典港片,其中既有一代武侠电影大师张彻及其徒弟吴宇森的作品联袂,也涵盖了知名导演王家卫及其师傅、香港新浪潮代表人物谭家明的电影美学承继。
张彻:男男合作 红颜靠边
以“师徒传承,前辈后生”为主题的第八届香港电影展,华语武侠电影大师之一张彻执导的《新独臂刀》、继承张彻阳刚暴力美学的吴宇森导演的《义胆群英》等电影,赫然在列。《义胆群英》诞生于1989年张彻从影四十周年之际,镜头内外透着吴宇森对恩师的敬意。影片出品人挂名张彻,演员阵容集结他的一众新老弟子,宛若一场家族宴会,故事则是他1975年拍摄的《刺马》的吴宇森式演绎。不过枪林弹雨中延续三兄弟情深与反目戏码的演员,不再是《刺马》里的狄龙、陈观泰与姜大卫——陈观泰和姜大卫继续遵守契约关系,但狄龙换作李修贤。
《义胆群英》拍摄期间,曾在张彻多部电影中“哥俩好”的姜大卫与狄龙,已经“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多年,再演好兄弟显然不合时宜。但或许是为了不让“大家长”张彻扫兴,吴宇森仍然为两人安排了一场对手戏。人群中看到和自己一样人到中年不再年轻的狄龙,姜大卫把他介绍给女朋友邝美云:“这位龙哥,我们十多年兄弟。”
一句话唤醒影迷的光影记忆,其中张彻1971年公映的三部电影《新独臂刀》《双侠》《无名英雄》尤其令人感慨。《新独臂刀》里,姜大卫与狄龙差点携手打破中国传统意识里只有一男一女方能双双归隐务农的模式,启动男男模式,可惜狄龙死于赴约的路上。《双侠》里,两人眉目传情再把约定重提,但这回是姜大卫死在半途。到了《无名英雄》,他们眼见时代环境不许共度余生,干脆双手紧握一道去找死神。而《新独臂刀》与《无名英雄》里的女角,像她们分散于张彻电影中的多数姐妹们般,沦为并不为男角欣赏的小花。张彻的武侠世界,男性为了兄弟情义,常会毫不犹豫地扔下“碍手碍脚”的小花,昂首步入刀光剑影,顺便丢掉小花们在乎但他们自己并不吝惜的生命。
《金燕子》
张彻1968年拍竣的《金燕子》,是部表面看上去破格的“例外之作”。郑佩佩出演的金燕子,不仅把他电影中的女性地位从民间提升到江湖,让侠女取代了民女,还被他置入三角恋情的情境,令她在“你情深”的王羽和“他义重”的罗烈之间左右犯难。女性公然突破男性构建的戒备森严的壁垒,并成为风暴的中心,在张彻此前其后的作品里见所未见。
1967年,张彻在《独臂刀》中虽然让王羽退出纷扰的江湖,带着心仪的焦姣过起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但焦姣饰演的只是一名普通的淳朴女性。而绝世高手搭配温良民女的夫妻组合,压根不在张彻的兴趣范畴。两年之后上映的《独臂刀王》,他迫不及待让王羽带着焦姣重现江湖,没能成长为侠女的焦姣变成王羽的“累赘”。《刺马》里的二嫂井莉尽管戏份吃重,却是个把“三结义”的兄弟搞成仇家的红颜祸水。
然而,即使郑佩佩化身为身手敏捷的燕子,无论男装还是女装都透着利索,张彻仍然拒绝赋予她与男性并肩为伍的权力,“提防”着不让她打入清一色的性别阵营。影片临近尾声,金燕子在王羽身负重伤临死之时,确认了心中所爱原本是他,决定再不过问江湖是非,明晓这番心意的罗烈独自上路。
张彻编织的武侠网络,终究没有女性能够闯入。
胡金铨:侠女风骨呼应传统
颇有意思的是,另一位华语武侠片巨匠胡金铨早期对“金燕子”题材的处理,丝毫不见性别上的干预,同时流露导演电影美学风格的雏形。
《大醉侠》
胡金铨1966年为香港邵氏电影公司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大醉侠》,金燕子也由郑佩佩饰演,但儿女情长与武林恩怨杂糅的戏份一概欠奉,相反展现的是有男有女的江湖世界的纯粹侠义(张彻两年后为邵氏拍《金燕子》,似乎包含较劲意味)。郑佩佩为救哥哥一身男儿装扮深入虎穴,但因江湖经验尚浅几度遭受恶人暗算,幸得“醉猫”前辈岳华三番五次相帮,她才保全性命,并在岳华的计策下成功救回哥哥。岳华自身也有难题,需要用手中的正义武器亲自解决。
影片伊始及临近尾声发生在荒郊野岭的打斗戏,带出邵氏武侠片常见的取景地点与武打模式,但当扮成少侠的郑佩佩在“小桥流水客栈人家”营造的古朴典雅环境(意境)中,以戏曲人物亮相的方式,从右下角缓缓入画,胡金铨的个人特质浮现。跟着郑佩佩的脚步,合着京剧锣鼓点制造的节奏,胡金铨之后转战中国台湾拍摄的《龙门客栈》《侠女》《迎春阁之风波》《空山灵雨》《山中传奇》等电影中的人文色彩,比如打斗场面屡屡发生在或幽闭的客栈之内或开阔的山水之间、寺庙与佛像默然见证人间杀戮、戏曲技艺与侠骨丹心相得益彰等,逐一显露。
类似《大醉侠》里郑佩佩般与男性协作匡扶正义的侠女形象,也在胡金铨的创作脉络中延续。《龙门客栈》中的上官灵凤、《忠烈图》《侠女》等中的徐枫,皆是如此。而他的美学风格影响侯孝贤、李安、徐克等形成独特的武侠电影理念之余,后辈电影人也在作品里传承了他塑造的侠女的风骨。《卧虎藏龙》中的杨紫琼与章子怡、《新龙门客栈》中的林青霞、《刺客聂隐娘》中的舒淇,甚至杜琪峰《东方三侠》《现代豪侠传》里的梅艳芳身上,都能窥见胡式侠女的影踪。
《新龙门客栈》
某种程度上,上述侠女也呼应关照中国电影以及民间传奇故事里的女侠,譬如春秋时期的越女、清康熙年间的十三妹,以《火烧红莲寺》系列电影为代表的早期武侠神怪片中的夏佩珍、胡蝶等。这些从古至今的女侠,联手跳出武侠小说及影视剧中常见的,把女性要么柔弱化要么妖魔化的窠臼,以锄强扶弱的干练行动,为大众提供情绪宣泄的出口,指向民间话语对官方体系的挑战、弱势族群对权力中心的抗衡、女性力量对男性威严的冲撞。
乐此不疲:易钗而弁女扮男装
《金燕子》《大醉侠》中郑佩佩的女扮男装,同时牵引出侠女行走江湖时的易服反串。
从戏曲舞台上的女驸马、祝英台,到上世纪60年代《飞侠小白龙》《六指琴魔》等香港武侠电影中的冯宝宝、陈宝珠,再到林青霞、梅艳芳、袁咏仪、张柏芝、叶童、倪妮等女星诸多深入人心的男装造型,观众对中国性别文化里的易钗而弁并不陌生,甚至喜闻乐见。原因追究,女演员大多容颜姣好尚在其次,真女儿身、假男儿相分别为男性与女性观众提供安全的屏障,不至让两个阵营里的人们产生爱错性别的误会方是关键。
探讨中国文艺作品尤其武侠电影中侠女易装出行的根源,则是因为如此操作可以减弱女性对男性权威与事业的冲击与威胁。
武侠作品爱把女性塑形为需要男性保护的文弱女子,或者激起他们奋力抵抗的妖女魔女(譬如金庸笔下的梅超风、李莫愁、殷素素等),概因兼具侵略性和杀伤力的武功,常常关联宗族制度下男性的江湖地位和操控能力,它一旦被女性有力掌握,男性的尊严与权力便面临被稀释甚至瓦解的危险。女扮男装可以混淆视听,无疑是使男性放下戒备的有效手段——男性之间(哪怕有一方是假小子)即便争个你死我活,脸面仍然可以用“甘拜下风、愿赌服输”保全,女性高手一旦介入,则可能直接关系颜面扫地。
《笑傲江湖》
与身穿男装的女性“称兄道弟”,婉拒爱情发生,几乎是男性接受“他(她)们”的唯一方式。《笑傲江湖》里,扮成“小师弟”的岳灵珊叶童半开玩笑半带认真向大师兄令狐冲许冠杰表白,许冠杰却打太极将表白视为玩笑双手奉还——他从没将叶童当过女人看待,就算看到她裸露的身体,也会无动于衷。《金燕子》中,王羽用了各种招数逼迫郑佩佩主动现身与他相见,两人再度相遇又要分别的时刻,王羽说了一句“燕姐,分别多年,这次见到你,你一直都是男装,我想看看你从前的样子。”说到底,张彻电影里男儿之间司空见惯的互诉衷情并不适合王羽,只有当眼前的少侠回复到燕姐的模样,他才敢把思念倾吐。
还可以进一步分析一下观众的欣赏心理,由于女扮男装常用女性的阴柔中和男性性格里的刚硬色彩,把男女两性的缺陷摒弃而将优点融为一体,戏台上或电影里以男装示人的女演员,往往散发令观众尤其女性痴狂的中性气质——观众明知“他”本是“她”,仍然心甘情愿地错爱,只因“他”比起生活中的“他们”,可以被永恒地深情凝视、投射欲望。
在李翰祥1963年执导的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反串出演梁山伯的凌波,正因表演时含混了两种性别的优势,当年在东亚地区收获无数拥趸。她首次赴台北时造成万人空巷,排队争睹“梁兄”容颜的市民甚至引来警察维持秩序。普通观众之外,当年的金马奖评委也被凌波迷乱双眼,不知该颁给“梁兄”最佳男主还是女主奖杯,最终灵机一动,为她增设“最佳演员特别奖”。
女扮男装的侠女,能被男性观众幻想成远方的完美兄弟,也会被女性观众臆想为别处的如意郎君,颠倒众生。《新龙门客栈》中头戴笠帽身着男服出场的林青霞,完美演绎了何为将霸气与英气集于一身,而当“他”为情回眸一笑或者潸然泪下,“男儿”的柔情更化为乍泄的春光喷薄而出,击中无数男男女女。
作为特例的东方不败:安能辨雌雄
凡事皆有例外。女性把自己装扮成为缺乏性别特征的侠客,可能只是为了不受任何束缚地走天涯。
叶伟信2004年拍摄的《飞侠小白龙》,顶着男装造型出场的张柏芝遇到吴镇宇之后,穿回了少女衣衫。时光倒流近40年,在小白龙系列电影《飞侠小白龙》《小武士》《三招了》中反串出演小白龙的冯宝宝,因为是名孤儿得以对世界无牵无挂,一直行走在除暴安良的路上——三部电影均以小白龙独自行侠仗义开场,孤身踏马又出发作结。而鉴于电影始终没有点破被人唤作“小英雄”的小白龙的真实性别,“他”与男性女性又均无情感牵连,三部曲为华语武侠电影贡献了一份真正意义上的,中性或者说无性的少年游侠样本。
《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
华语武侠片中另一号性别模糊的代表人物,是林青霞在徐克参与编剧、程小东主力执导的“东方不败”系列电影里,出演的雌雄同体的东方不败。影片可男可女、忽男忽女的人物切入视角,为观众打开数道猎奇景观。《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中,林青霞这边厢着男装与宠妃宫中调情,那边厢换女衣和令狐冲李连杰浪漫缱绻。《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的画面更为大胆,假扮成东方不败的王祖贤一边与爱妾肌肤相亲,一边想象正以女性身份,和真正的东方不败林青霞温情缠绵。
可惜在于,演员与角色携手制造的多重性别与性向的迷局(林青霞在《东邪西毒》中分饰的慕容嫣与慕容燕也是如此,她在《绝代双骄》里的时男时女却旗帜鲜明地指向女性,不会让人过度联想),徐克与程小东并不敢完全正视。《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结尾,李连杰对林青霞的追问,那晚与自己欢好的到底是“他”抑或“她”,干脆被多数观众看作“安能辨雄雌”的笑话,因为那晚躺在他身边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东方不败的妃子,一个如假包换的女人。
此种“墨守成规”其实还是为了照顾大部分带着男权思维的观众的感受。由此看向张彻电影里的兄弟情深,他的摄影机,至少做到了不撒谎。
文/梅生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