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始了!”曾经有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这样歌颂前所未有的新时代。这是对大时代而言,而对于芸芸众生的微尘众,我们的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高考?大学毕业?嗯,无论如何,过去已经翻篇、未来正在启动的重大节点,似乎总是发生在当下此刻的夏日艳阳下。
像亚瑟王座一样平缓而陡峭的《一天》
《一天》的故事是从两位主角从爱丁堡大学毕业开始讲起的。
我是如此喜欢这个电影,所以几年前到爱丁堡旅游的三天时间里,两次登上了亚瑟王座山,那正是男女主角快乐出没的地方。实地踏足之后,深深觉得这座山简直就是他们的人生隐喻——这座山爬起来并不费力,可是,当你登顶之后向下望,一定会腿软——一直平缓上升的它突如其来就失去了前路,浑然不觉,脚下就是粉身碎骨的陡崖。
这是一男一女不断交汇又不断错过的故事。未遂的一夜情成了他们20年友情的起点,他们相约每年同一天无论如何都要见面。在这20年里,风流倜傥的男主角循着少年得志浪子风流的轨迹从高处一点点滑落,最终事业生活两团糟;安妮·海瑟薇扮演的女主出身平凡,她必须先从平庸无趣的工作做起,才能慢慢接近自己的理想。她遇到平庸无趣的人,步入平庸无趣的婚姻后又不可避免地逃离。总之,她的轨迹基本就是男主的反义词。但始终不变的是他们对彼此放不下又说不出的情愫,他们始终相伴,但圆凿方枘,生命的铆榫总是不能恰如其分地契合,永远差那么一点点。
当两条各自奔腾澎湃、各自起伏跌宕的河流终于汇合,突如其来的死亡几乎是应声而至,立即就把他们分开了。这个戏剧性过强的转折,从技术的角度来讲堪称平庸,但它或许正透露了生命的残酷真相:终于浪子回头,但属于你们共处的额度已经在岁月蹉跎中被挥霍殆尽,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但“进度条”无情地显示,世界才不是一个温柔地等待着你成熟的果园!
电影的结尾特别动人:当他和女儿牵着手走向有风吹过的亚瑟王座山的山坡——那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已经为轻浮付出了残酷的代价——父女俩与一对雀跃着下山的年轻男女相遇、错身、各走各路:那正是20年前的他和她,两个像风一样美好的青年飞快地蹦蹦跳跳越过绿野,奔向他们不可知不可测的未来。过去和现在、轻易别离的当初与终于懂得珍惜的现在、破碎的中年与不可逆的青春就这样擦肩而过,仿佛从不相干,好像完全不曾交集。
用时下流行的观点,男主是典型渣男,而在号称文青大本营的“豆瓣”,女主被视为悲摧的“备胎”,果然是实用主义、道德高涨呢。有人只看到男孩仿佛永无止境的索取,却忽略了他对她深深的信任。他信任她,乃至依赖她,有时像依赖一个小母亲;她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两个青春的同路人,一路走来彼此见证互相帮助与提点。倒是那个从来不曾得到她爱情的前夫作了清晰的旁证:“是她让你变成了一个正人君子,是你让她发光快乐。”
——如果我们可以不那么功利地看待男女关系,如果我们不那么居于道德高地去judge别人的选择,那么,假如我们的人生中可以拥有这样的朋友,彼此牵引着向善向光向快乐,这难道不是孤独生命里奇异的恩典吗?我们除了用“美好”来形容这种关系以外,还能有别的形容吗?即使它没有一个一般意义上的happyending。
初次被命运凝视的“以你之名”
或许是因为人类已经进入恋爱空前自由的时代,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体会和鉴赏那种郎情妾意尚未分明时那种猜测试探兜兜转转患得患失欲仙欲死地狱天堂的苦闷与甜蜜,反而是在这样一部带有禁忌之恋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得以再次体味这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的古典美。
“以你之名”的张力来自于禁忌,但与绝大多数这类题材的电影不同,它几乎完全没有对“禁忌”另眼相看,这禁忌只以故事背景出现,无关同性异性,只与两个年轻的生命相关。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意大利小镇,一个和谐的家庭,两个绝美的青年在暑假于托斯卡纳相遇相爱,随着假期的结束,不得不分离,并且在大雪纷纷而下的冬日,确认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结局。故事就是这么的简单,何况两位主角长得如此赏心悦目,故这段求不得与爱别离的伤感更像是一声皱眉的嘤咛,恐怕连痛苦的呻吟都算不上。可是,那不正是绝大多数人初次爱的模样吗?
被中国粉丝昵称为“甜茶”的蒂莫西·柴勒梅德因为《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而获得2018年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当然,最后他输给了在《至暗时刻》里扮演战时首相丘吉尔的英国演员加里·奥德曼。无论是从体重吨位还是资历咖位,“甜茶”输得都不冤,可是,谁能忘记那个壁炉前隐约的火光里无语流泪的少年呢?终于忍不住的眼泪在那张俊美无匹的脸上汹涌流淌,出身优越仿佛一直无忧无虑的阳光少年终于领略“已失去”的痛楚却又要佯装云淡风轻,家人窸窸窣窣地准备节日晚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一切都已经发生。
虽然“以你之名”因为过分美丽而很难进入所谓“一流电影”的行列——人们更愿意把这样的殊荣送给那些更沉重、更痛苦,最好是类似宗教体验或哲学省思的作品——但这一段让人忘记了是在表演的表演会进入电影史。这是少年第一次被命运凝视,而他也对命运回以凝视,他像中枪后又遭雨淋的小兽,不能控制的觳觫与无声的哀鸣,但泪如雨下中,他努力地想笑,终于笑了,这笑里,甚至还有几分自嘲——当他含泪而笑,你明白他终将走过这段少年往事。
还有,艾利奥有一双多么神仙一样善解人意的父母——这在某个角度上,也是过分美丽的减分项。那又怎样?毕竟,父子俩坐在沙发上,父亲似安慰似感慨的那段话,许多观众的感觉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快速愈合,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以致在三十岁时,自己的感情就已经破产,每开始一段感情,我们所能给予的便越少,但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多么浪费。如何过你的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只要记住,上天赐予我们心灵和身体只有一次,而在你领悟之前,你的心已经疲惫不堪了,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人愿意再看它一眼,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你充满了悲伤、痛苦,别让这些痛苦消失,也别丧失你感受到的快乐。现在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么,或许你从来不希望去感受。甚而,或许你不愿意向我,倾吐这些事情,但是,请你感受你所感受的,你有过一段很美好的友谊,也许超越了友谊,我很羡慕你。”
这段话显得有些过于鸡汤,从而令一些人生出逆反的腻烦,不过,伍迪·艾伦几乎说过一段与这位父亲意思完全一样但表达更“酷”的话:“我反对变老,我觉得变老太不值了。岁月流逝,你并不增长什么智慧。你只是纷纷瓦解,这就是变老。人们企图粉饰变老这件事儿,说什么你成熟了,你越来越懂得什么是生命,越来越能接受事实。但你肯定愿意用这一切换取重回35岁。”
我想,伍迪·艾伦是诚实的。
离合悲欢都是《灿烂人生》
阿城说,他觉得意大利人和法国人好像天生就会用电影说话。好的电影看完之后,总是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一时又说不出学到了什么。
意大利的好电影太多,《灿烂人生》不大能排得上号,它时长366分钟,从一家人的悲欢离合,反映了意大利从1966年至2000年的社会巨变。
它是我心目中最好的青春片,虽然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悬殊显而易见,但奇妙的是,我在《灿烂人生》每个角色的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我看《我的天才女友》的时候,简直觉得那不勒斯那个小镇就是我长大成人的故乡,那里随处可见我老同学小伙伴们的影子。好的艺术品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对“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句话心服口服。
故事也是从生活在都灵的两兄弟大学毕业开始的。
基耶斯洛夫斯基有一部名片《两生花》,讲两个相貌相同、年龄相同,甚至名字相同的少女薇罗尼卡,一个生在波兰,一个生在法国,她们仿佛生活在平行宇宙,又互为镜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灿烂人生》里的两兄弟也是这样的“两生花”:尼古拉和马里奥都是美男子,但尼古拉五官清秀线条柔和,马里奥则希腊雕塑般棱角分明阳刚十足。和他们的长相一样,面对这不完美的世界,他们选择的应对方式也截然不同。尼古拉是温和的改良派,而刚肠嫉恶的马里奥则趋于激进。他入世的方式是弃文从警,试图以此了解体制并改变不公不义。不必说,他理想的头,碰了一堆大钉子。
马里奥在辞旧迎新的夜晚,告别了家人独自回到自己的公寓,抽了一支烟,夜空中绽放着灿烂的烟花,他的脸上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波澜,突然,毫无征兆地,他翻越过阳台的栏杆——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惊呆了。以后无数次重温这部影片的时候,往往从此刻开始,忍不住不断流泪到终场。一个始终怀抱着理想,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不知妥协与鼠昧为何物的青年,他的归宿除了“死”,或许就是“疯”吧?
但这世上也多亏永远有这种宁折不弯认死理的人,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但塔可夫斯基偏偏赞美脆弱,说脆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而力量什么都不是。当一个人刚出生时,他是脆弱和富有弹性的,当他死的时候,却是刚硬和没有知觉的。树在生长过程中是脆弱和容易改变的,可当它硬了和干了,它也就死了。”
比马里奥更激进的,是尼古拉的妻子朱莉娅。朱莉娅在上世纪60年代的左翼运动中越来越激进,终于走向极端,抛家弃子投奔了一个恐怖组织,暗杀政治人物。尼古拉为了避免悲剧发生,其实也是为了救自己的爱人,主动通知了警察,眼睁睁地看着朱莉娅被带走。
显然,面对积重难返的社会,作者更赞成第一男主的温和态度。豆瓣有豆友点评这兄弟俩:如果说改造世界是一场龟兔赛跑的话,马里奥就是那个兔子,而尼古拉则是那个跑得慢却跑得远的乌龟。马里奥在潜意识里也许也羡慕自己的兄弟,所以,在邂逅怦然心动的姑娘美瑞娜,向姑娘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脱口而出报了兄弟的名字:“我叫尼古拉。”
而这个谎话,既造成了他与姑娘的误会,也歪打正着,在他身后,成全了弟弟与姑娘的姻缘。当好朋友点醒这两个都深深爱着马里奥、于是裹足不前的尼古拉和美瑞娜,两鬓已见霜色的二人在乡间小路上漫步,自然而然地,她的手和他的手互相寻找,终于握在了一起,这时,已在另一个世界的马里奥灿烂地笑着迎面走过——艰难世事终于在爱与温暖中被安顿,令人好生安慰。
“在这个可悲的世界里,哀伤降临在所有人身上,它伴随着极度痛苦而来,除非时间消弭一切,要得到完全的慰藉是不可能的。然而这却是一项错误,你当然可以再度快乐起来,请了解这点,这一铮铮的事实,可以让你目前不再那么痛苦,这是我饱经忧患的肺腑之言。”
——亚伯拉罕·林肯语录。
在这样的季节,特别想推荐这几部电影,因为它们描绘的一些命运与际遇既有独特性又有典型性,更因为它们都有着对人的极大善意。这样的作品,如一位温柔的医者: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文/得得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