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回忆母亲段晴教授 永远陪着我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26 11:00
编者按:本文主人公段晴为北大外国语学院南亚学系教授、梵巴专业教研室及梵文贝叶经、佛教文献研究室主任,为著名的历史语言学家,生于1953年5月,2022年3月26日因病逝世。本报刊发其子撰写的悼念之文,其情浓郁,其悲沉郁,令人泪落。

◎石头

她离开我已经一年了,算下来已经是离开我最久的一次。上一次她和我长时间不见是在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她去印度待了半年。小时候觉得那很久,和她只能靠偶尔的电话和写信联系,然后就再没有长时间的分别,因为我中学、大学、硕博都没有离开北京。

她刚离开的那些日子,几十位学者,其中包括她的挚友和学生,为她写了纪念的文章。我也想把我的经历写下来,因为这段经历既特殊,也会引起共鸣。但一直觉得无从下笔,是因为想写的太多,我全部的人生都有她。无力下笔是因为悲痛。不能轻易下笔,因为她对我而言太重要。

段晴教授和她办公室窗外的花

完美的童年

如果按时间顺序来回忆她,除去幼年时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她在我印象里最早最清晰的画面是她坐在她书房的电脑桌前,这一幕出现频率特别高。那时候我们刚从平房搬到安苑北里的家,我经常在客厅的地毯上玩,一抬头就能看到书房。她总是在用电脑写些什么,我自己玩没意思了也会凑过去找她。有一阵她说在翻译什么,但是电脑屏幕我看不懂,所以我当时爱挤到她的后背和椅背之间,她会一边干活一边和我玩挤挤靠靠的游戏。这么简单的游戏,我当时玩得特别开心。我们俩还发明过好多别的游戏,我有时还会躺在床上听她讲她编的故事。

小时候我会把所有事都和她说,班里的某某傻乎乎地干了什么,我喜欢和谁谁一块玩,甚至我和哪个女孩关系好。她老说她和我是心连心的,说我小时候每次生病她也难受。后来我上了小学,对妈妈的依赖没有那么强了。在家时她也会偶尔陪我玩,我也还是爱在她用电脑写东西的时候和她在一个屋里待着。那时她开始写自己的专著,我还记得第一部叫《波你尼语法入门》,在她写时我会躺在边上玩自己的。她写作中间偶尔会停下来问我干嘛呢,然后跟我玩一小会儿,有时候还在我身上胡噜胡噜,我当时特别享受。

她的教育理念也受到她出国留学经历的影响,觉得小孩嘛,应该顺其自然,要快乐。她觉得最重要的是身体好,老跟我说将来如果学习不好,也可以去搬西瓜养活自己。所以她经常会放我出去傻玩一天,从小让我吃奶酪。为我选学校也没选择北大附小或者附中,小学和初中都上了楼底下的社区学校,她和我都觉得这样每天可以多一个半小时睡觉或者玩的时间,非常明智。

她为我而骄傲,我也为她为我骄傲而骄傲

她一直喜欢聪明的孩子和学生,更喜欢有创造力的,几乎只在意智商而不是所谓的情商。说起教我,她好像只在我小学毕业时试图教我大学英语,还有拉丁文,但只坚持了两周。她也教我人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她喜欢去世界各地,去发达国家开过会,更爱去中亚的一些国家考察,伊朗、巴基斯坦、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我工作之后老说想和她一块去,可惜一直没机会。

我特别小的时候住过北大17楼,后来搬走了。她也会经常带我去北大,可能是为了兼顾上班和带我。我还去过季羡林先生家,我记得季爷爷住在未名湖往北一点,印象中是一层。他家不大,家里挂着个挺大的葫芦。那时候妈妈好像会把我放在季先生家里,然后她去上课或者干别的,过一上午再来接我。我还记得季先生夸过我妈聪明。我上中学时去过她在外文楼的办公室上自习。再后来我考上北大,经常会去静园六院的办公室找她,她则会从家带给我一些换洗衣服,或者带我去教授食堂吃饭。

确切说我考上的是北大医学部。因为她常说,聪明人,要让自己过好了。选北医的原因,一个是我要在北京上大学,这样可以不离开妈妈,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要学医,这样可以让身边的亲人活得长些,可以让她多陪我些年。我觉得这是每一个孩子的愿望。当然,上北医的头两年是在北大本部住,我就彻底和她成了校友。我考上北医这件事,特别特别让她高兴,成为她那几年最重要的谈资。后来我跑了马拉松,我做了各种救人命的手术,她都会兴奋地告诉她的同事们。她为我而骄傲,我也为她为我骄傲而骄傲。

从我18岁到34岁的这些年,我毕业、工作都没用她帮忙。我成了家并给她带来一个可爱、聪明、省心的小孙女,我依旧几乎每周都有几天和她住在一起。她在学术上的建树也越来越多,她写了很多文章,出了很多书,特别是近几年她的学术成果像井喷一样涌现。她从副教授升到了三级教授、二级教授,以及最后获得了国家一级教授的推荐。她依旧老是在她的电脑桌前写啊写,我每周也依旧喜欢在她的房间待一会儿,我们有时是各干各的工作,有时也会像小时候一样聊天。

我们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思维方式相似,最后很容易对一件事的看法达成一致,所以我们会商量所有相对重要的事。我会和她说我上学或者工作上的所有事,她也会跟我说一些她的事,比如她的一些新发现,最后一次是她的氍毹。

常说的还有她的学生们,也包括她常合作的一些教授。她对同事们从不拐弯抹角,坚持原则,不怕得罪人。她对学生们一样是心直口快,表扬的时候从不吝惜任何言语,大部分学生挨过她批评,批评完了还是给他们尽可能多的机会,把一手的资料交给他们做,带他们去外面的世界读书、考察,最后一次是在2021年6月带她的学生们去新疆。

作者两岁时与妈妈及家人的合影

她生病了,肿瘤来得像洪水一样快和猛烈

2021年的8月,她生病了。

她没有任何肿瘤家族史,甚至没有任何危险因素,她坚持锻炼,性格像阳光一样开朗,完全不是易得癌症的C型性格,那个肿瘤来得像洪水一样快和猛烈,却又如此隐蔽,从始至终没有带来疼痛。周一去查的时候,她的肿瘤已经扩散到几乎整个腹腔,几大块还有无数小块。当天中午我带她去查了增强CT,到现在还记得看到CT图像时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找了同学的老师,定下来第二天住院,当周的周五手术。

住院前的晚上,我去她的屋子陪她待了一会儿,和她商量病情的事,就和以前所有大事一样。我没有瞒她,她的肿瘤已经到晚期了,手术如果能做的话应该会比较大,术后会受一些罪。她说她不怕死亡,但渴望活着,因为她活着就能有更多的发现,完成她还没完成的书,当然也舍不得我。而且她想要有希望地活着,不想姑息地活着,这成为以后我所有选择的根本原则。

为了方便,第二天我让她住进了我所在的科室。我推轮椅陪她做所有术前检查,我不再上班,每天都陪着她。到周四时,我们转到妇科病房,那里虽然也是单间但条件差些,她说没关系,她喜欢给她做手术的大夫的性格。周五一早,我陪她去麻醉准备间,一直握着她的手,和她说了术后可能的几种感觉,醒的时候我也会在她身边,她即将入睡时,我跟她说“妈妈一会儿见”。

手术做了8个小时,中途叫我进了几次手术室,终于是顺利结束了。她醒的时候,第一句听到的不是常规麻醉科大夫喊她的名字,而是我用一声叫她“妈妈”。手术结束的第一天我挺高兴的,至少是肉眼可见的瘤子都被切除了,生命体征都很好。术后的十天我一直陪着她,我成了最优秀的护工,我也熟悉了大部分护士的工作。一周时她排气了,表示肠道在恢复,逐渐开始喝水和果汁,她提出要找护工,不再要我陪着,一方面觉得她即将恢复,一方面觉得我太累。那几天我又挺高兴的,开始恢复跑步,还给她看我跑步的记录。

然而,术后2周时,CT看到了她肝脏里的转移,仅仅2周就长出了直径1厘米的转移灶。术后的病理也已经证实了她得的卵巢肿瘤叫做癌肉瘤,那是一种罕见的肿瘤,几乎不见于老年人,恶性程度远远高于常见的肺癌、胃癌或者肝癌,生存率很低,并且大多数医生没有见过。基因检查的结果则更加让人绝望:没有匹配的靶向药。

那几天我真的是绝望的,这一次我没有告诉她肿瘤已经转移到肝脏,只是笑着告诉她因为她本身是万里挑一的优秀,所以得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瘤子,不过我心情的好坏她其实能看得出来。那些天我会把情况告诉我爸爸还有舅舅,然而他们还是让我来做所有决定,我的压力可想而知。我更多的还是和同为医生的妻子和岳父商量,也和相关专业的同学老师们商量。

我没有丧失希望,她也一样。由于她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妇科问题,我把她转回了我所在的科室,那里条件要好很多,她的单间有大落地窗,可以看见景山和北海的白塔,护士们都很照顾她,只是她的主治医生变成了我。家里人曾建议我之后还是要让她住妇科或者干部病房,否则我的压力会很大,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样方便,因为在疫情的背景下没有别的病房能让我这么方便地陪她。而且我觉得我还扛得住,想的是等她快要离开我时再去住干部病房。

术后3周时,她的肿瘤持续进展,我不得不在她状况没有很好的时候给她进行了第一次化疗。从之后的抽血结果看,化疗应该是有效的,她的症状也有所好转,虽然大把的头发掉了,但是她不介意。在她症状有所恢复时,尽管有一定风险,尽管只有一周,我还是买了制氧机安排她回家,她已经住院一月余,太需要回家了。她回了家心情也的确好了很多,开始通过录音的方式继续完成她的《神话与仪式》一书。但就在那一周靠后的几天,她开始持续呕吐,当时我甚至逼她每天吃东西,事后则证明她已经很努力了,只要她的肿瘤进展,就会把吃下去的所有东西吐出来。

并肩战斗

再次住院,我在多科会诊时要求更换了化疗方案。第二次化疗是有效的。她只住了几天院就又回家了,这一次她的状态要好很多,并继续叫来她的学生们交代书的事还有录音。她还去了一次北大,那次她和她的学生们都可高兴了。我依旧每天会陪她一会儿,也会给她抽血、打针,给她胡噜胡噜后背和腿。后来第三次住院时复查CT,证实瘤子的确在缩小,我当时和她都激动坏了,拥抱在一起,我觉得我找到了挽救她生命的钥匙,而她则不需要我详细解释,仅从我的脸就能看出她有救了。我又开始恢复跑步,又开始做手术,每天给她看我跑步的数据还有手术的图像。她那几天心情也很好,我给她进行了与上次相同的治疗方案。回到家后,她继续完成了她书稿的录音任务。

然而仅仅经过了一轮有效,再次同样的方案,她的肿瘤就出现了耐药,这是罕见的。她肿瘤进展太快了,身体越来越虚弱,几乎吃不下东西,我发誓不再让她的肌肉流失,开始每天给她输静脉营养液,住院期间则尽可能多输血和血浆。

2022年元旦刚过,她也意识到可能要离开我了,有一次我问她,如果她离开我了,以她的成就和才智,下辈子肯定要转世在一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家庭,也会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如果我能再有孩子,有没有兴趣来我家?她一边笑一边说“考虑考虑吧”。我打算为她做最后一搏。这个时候我也不能让她住在干部病房或者别的医院,因为已经没有医生比我更了解她的疾病。作为她的儿子,这个时候我更应责无旁贷地在她身边,哪怕是和她走完最后的路。

2022年1月的治疗是有效的,治疗后她没有再吐,逐渐,她开始从种种药物的副作用中恢复,开始能正常吃东西,生病以来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好。她再次参加了线上的学术会议,她的学生们也为她高兴。2022年春节,她已经可以吃下各种食物,还去厨房指挥阿姨做饭,偶尔还下楼走走。那年的大年三十我们一家在一起,那是我过得最高兴的一个春节,她说等她好了,要把这些经历写下来,我也兴奋地把她每天的情况告诉她的兄弟们。

然而到2月底,这个肿瘤再一次逃脱了控制,她的身体再也无法耐受治疗。3月中,她出现了一次昏迷,抢救醒来后,她告诉我并没有痛苦,没有特殊的感觉。但我意识到她随时要离开我了,那是我这半年来又一次哭,因为我熟悉之后会发生的事。

校领导们来看她,我的同事们才知道她是位这么有成就的教授。最后的一段时间,她在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爱你”,我也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句话。后来酸中毒导致她意识逐渐不清楚了,呼吸科的大夫,也是我最好的同学告诉我,解决的办法只有气管插管,但是肿瘤如果不能有效控制就无法脱离呼吸机。我是那么的舍不得她离开,然而我不能让她再受更多无希望的痛苦,我和我爸爸还有她哥哥商量之后选择了放弃。

最后的几天,她好像一直在做梦,有一次她说了一句“太好啦”,我知道应该都是好梦,梦里可能有她的丈夫、儿子、孙女,可能有她的父母、挚友、学生,也可能是她辉煌的一生,或者她未尽的研究。她有一天似乎回光返照了,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叫她有明显的反应,她的学生们和我一起陪她,她知道她的学生们来了,带来了她生病期间最后完成的书《神话与仪式》。她知道她弟弟赶回来看她,她也知道她孙女来看了她,她还亲了我。

从小到大她给我了太多的爱,她老说孩子接受的爱多了才能心理健康,事实上她让我能够扛得住任何事情。3月26日凌晨,我办完最后的事,送我爸爸回家,睡了一会儿之后,回来填写了她的死亡证明,这是主管医生的义务,我也毫不避讳地在医生签字和家属签字处都写上了我的名字。这个签字,是我前一半人生的结束。

我和她并肩战斗了半年多,我们输了,对我而言人世间所有的沧桑便在于此。每次试图回首这半年多的事情,我总是需要下很大决心。她赐给我的智商让我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医者,我在一所有名的三甲医院,我所在的科室会和医院的很多科室打交道,甚至熟悉很多种癌症。然而这些除了让她没有因为看病而受罪之外,对于治疗她的疾病,却是如此无力。一些原则性的事情我没有后悔,比如给她带来痛苦的手术,还有化疗,因为这些如果当时选择不做,则会让我用一生去懊恼为什么不抓住可能治好她的机会。对于这些治病带来的苦难,她丝毫没有犹豫,这些也都是她对活着做出的努力。面对这样一种疾病,即便在她最后的时光,即便知道很难成功,她也从来没有退缩,没有一天抑郁或放弃对抗疾病,和她每次去考察都冲在最前面一样。

2008年在德国图宾根

她也许就从来没有离开

她的离开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确定,等到我面对死亡时,是否能有她的勇气。她去世之后,我才第一次看到她写的《迎接挑战》。那时的她,信仰坚定,披荆斩棘,一如既往。近些年的她,境界早就超过当初,朝气却不减,这份朝气,即便在她病中,乃至弥留之际,都感染着身边的人。我会想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幸,为什么我妈妈会得恶性程度如此之高的肿瘤,哪怕是别的癌症,我都能更从容地应对。她的离开让我迷茫,我学医的目的本是让她更长久地陪着我,她的离开让我觉得演出进行到一半,最重要的观众却离开了。

后来我想到,人总是先得到,再失去,即便她的离开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即便她过早地离开了我,就我是她的儿子这件事,当然是让大多数人都羡慕的。反而我的女儿,失去了奶奶她虽然不高兴,但没有那么痛苦,然而她不知道她本来可以有一个更加完美的童年:她的奶奶可以用十余国外语逗她玩耍,她可以在放假时到未名湖旁的土山上探险,然后中午在北大的食堂吃饭,再回她奶奶那个有着浓郁学术气息的办公室午睡。现在这个季节,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就能闻到花香。这些和奶奶在一起的种种画面,她都不会再经历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用她奶奶培养我的方式让她成长。她也爱吃奶酪,擅长运动。

去年底我得到两本书:《安徒生童话故事》和《格林童话故事》,我想起妈妈当年翻译这两本书时,我就挤在她后面啊。

她陪伴我的方式还有很多。每隔几天我就会梦见她,在梦里我没有因为思念她而痛苦,我会高兴,因为又见到她了,在梦里她的面容是如此清晰。有时候她会在我梦里自然而然地出现,有时候在梦中就已经知道这是梦了,但也会多和她说说话。梦见她的场景有很多,有时是我小时候她年轻的样子,有时是她前几年头发都白了的样子。也有时是她生病了的样子,那时我会和她说:妈妈,你好像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这么再接再厉肯定能一直活下去的。有时也会说:妈妈你真棒啊,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已经去世快一年了。这样醒来我会觉得,她也许就从来没有离开。

这场演出还要好好地继续下去,我也还有很多别的重要观众,我会像她一样在自己的专业与生活中都成为出色的人。我能够给予她的爱远远比不上她给过我的,我也再没有机会把她给予我的还给她,但我会用她的方式,去对待她的孙女,对待我身边的人。我本身即是她生命的延续,我会和当初的她一样去看新城古迹、山川大海、荒漠冰原,无畏挑战。

供图/石头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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