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作品中也有很多文人形象。我们先通过《儒林外史》,来看受制于科举制度的中国传统文人的交际和交往。
《儒林外史》是我们都熟悉的讽刺小说,作家吴敬梓从小经历了家道中落,体会到人情冷暖,一生坚持不出仕做官。作为文坛盟主的他一生中见到非常多的文人,这些人物后来成为《儒林外史》人物的原型,他们的故事便成为小说中的情节。
作者通过这些人物和故事,描写科举制度下文人的生活,他们或者被制度逼疯,或者成为利用制度的圆滑世俗之人,当然也有一些远离世俗的奇人和雅士。我们就从这三类人来看看中国传统社会中不同的文人。
我们从范进中举开始讲起。范进考中举人之后,乡绅张静斋突然来拜访。
这位曾经做过知县的乡绅先跟范进寒暄了两句,紧接着看了看范进的破房子,送给范进五十两银子当作贺礼,并且要把自己一处三进三间的房子送给范进。
范进不好意思收下,结果张乡绅却说:“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只得收下。
张乡绅前来向范进道贺,正是因为范进中了举人。在明清时期,中了举人就有机会做官了。虽然通常而言举人只能做主簿、巡检这样的九品小官,官职比县令还小,但就算这样的小官,在地方社会上也是值得攀附的重要人物了。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范进母亲去世后,张乡绅和范进一同去拜访知县,知县得知范进正在服丧期内,马上把吉服换成常服。
酒席间,用的都是银制杯筷,范进看见豪华的用具吓得不敢拿筷子,而张乡绅则像相当了解范进似的,对知县说,丁忧期间不能用这么奢华的筷子。知县听了之后命人换了象牙筷,范进还是不敢用。张乡绅替他解释说,这个也不能用,最后换了白色的竹筷子,范进才用了。最妙的是知县害怕自己准备的酒宴是荤的而得罪丁忧中的范进,直到看到范进夹了燕窝碗里的大虾圆子送进嘴里,他才放心了。
作者对三个人不同的心理描画,非常讽刺地描写了在科举制度下处于不同立场的文人:穷怕了的范进以及急于讨好范进的张乡绅,还有害怕得罪未来“科举新星”的知县老爷。
《儒林外史》中还描画了另一类文人——书呆子。
他们身上可以反映出科举制度和人的情感的矛盾性。一个叫王玉辉的文人,是个在县学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他的三女儿刚出阁一年,丈夫就重病去世了,三姑娘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娘家和婆家的负担,要为丈夫殉节。
这个王老秀才居然觉得殉节是青史留名的事,根本不反对女儿自杀。而王玉辉的妻子知道之后却说他是书呆子,怎么会同意女儿殉节?
但女儿心意已决,经过八天绝食一命呜呼,妻子知道之后大哭不止。王秀才却说她是呆子,女儿这样殉节是死得好,自己将来恐怕都不能像她一样有个好名目死去。王秀才的文人朋友听说了他女儿的节烈事迹,纷纷来祭拜,还为其建了牌坊,牌位送入烈女祠。
失去女儿的父亲看到在家悲伤不已的妻子,心生不忍,才感觉到伤心,于是出游散心去了。他在外面见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妇,想起殉节的女儿,热泪才滚出来。
作者吴敬梓在该回结尾处点评,说王玉辉以为妻子是呆子,妻子以为王玉辉是书呆子,这两相对照,便是科举制度的教育思想与人的情感互为矛盾的地方,是传统儒教所倡导的节妇观对人性的摧残。
小说还描写了那些受过科举教育却最后堕落,甚至犯罪的文人。
匡超人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后因刻苦学习、孝敬父母的事迹被李知县知晓。李知县十分感动,帮助他考中了童生,接着又资助他路费,让他去考秀才。果然,匡超人又考中了。没想到李知县被人诬陷,匡超人为了避免被殃及,便离家去了杭州。
刚开始,匡超人与一帮附庸风雅的“名士”交往。他们表面上结诗社、刻诗集,假装不在乎功名利禄,实际上是希望通过刻印诗集炒作自己的名气。这些假名士一味追求成功的行为方式影响了匡超人,他从一个朴素的人变成一个以利益为导向的人。
真正的改变是匡超人认识潘三之后。潘三不仅是一个讼棍,还从事拐带人口、代考科举等非法营生。潘三劝匡超人跟他一起发家致富。一开始,他让匡超人替他写假的卖身契,以便于他拐卖人口,后又安排他代考科举,以便从中谋利。
匡超人通过这些不法勾当获得越来越多的钱,也越陷越深。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当潘三犯罪勾当败露、被逮捕之后,匡超人马上翻脸不认人,溜之大吉。
曾经的文人学子不仅成为“不法分子”,其品德也被磨去。后来,他逼妻子离开自己回老家住,当得知自己的恩师李知县此时已经平反并升官之后,马上去投靠李知县并娶了他的外甥女。
匡超人前后的形象差异非常明显,从最初的刻苦学习、孝顺父母之人到背信弃义、罔顾国家法律、自私虚伪的利己主义者,可以看出当时文人圈子内的不良风气对人的影响。
《儒林外史》虽然不乏对文人的讽刺,但也描述了一类奇人。
作为对科举制度的反叛,他们不屑与科举取士的主流为伍。他们或者是市井裁缝,或者是开茶馆的,或者是会写字、画画的无名之辈。他们用一技之长谋得安身立命的职业,但也保持自己儒雅的爱好:喝茶、弹琴、下棋。
比如《儒林外史》中最先出场的王冕,他谢绝了高官,进山当了隐士。对比追名逐利的科举文人圈,这些奇人虽是当时的少数群体,但寄托了作者对理想文人生活、交际的期待。
这些奇人形象也高度契合作者吴敬梓的人生选择,在受到赏识并获得官衔时,他并未赴职,而是举家迁移到金陵。在这里,他召集有志同人一起修先贤祠,而且将所看所识都记录到《儒林外史》中,这才成就了这部意义非凡的小说。
选自王笛所著《碌碌有为:微观历史下的中国社会与民众》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