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很帅。
你要问我妈,看上我爸啥了,她准说:“呓——看上人家帅了呗!”——一脸的“痛心疾首”。实际上,她偷偷和我说过,恋爱时,我爸从部队回来,笔挺军装,大檐帽,浓眉大眼,高鼻梁,让我妈在村里极有面子。
我爸眼睛大,不笑的时候,有点威严。“嫂子,我们连长老是拿眼睛瞪我们,太吓人了!”我妈难得去部队,每次都要向“告状”的叔叔们解释:“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眼睛大一点。”
我爸19岁参军。“去部队的路上,一车厢的新兵蛋子,本来好好的,”我爸说,“突然一个人摸着包说,‘这是俺娘给俺煮的鸡蛋。’然后,哇——一车厢的人都哭起来。哈哈哈!”我爸喜欢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妈称之为“吹牛”。
我爸说,他抡着铁锤打过一年多山洞。那年月子弟兵吃的是陈年的小米,要是赶上改善生活,“我一顿吃过十三个包子!哈哈!”
我爸说,从部队考上军校,多亏了自己高中时化学学得好。“我化学考了94!哈哈!要不然可考不上军校。语文不好,没人家语文好。”他朝我妈——那个“人家”——努努嘴儿,“人家”并不理他。对了,我爸和“人家”是高中同学。不过据“人家”说,那时候男生女生“不兴说话”,别说谈恋爱,连一句话都没说过。那么我爸是怎么喜欢上我妈的呢?难道就是因为“人家语文好”?
我爸说,上军校时他的分队本来要上前线,临出发前上面决定换了分队。“最后上前线的同学中,就有两位牺牲了。唉。”
我爸说:“毛病!不爱吃饭,送到部队,三天就治好了!这一顿不是不吃吗?上午该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中午你就吃了。吃得慢一点都不中!”
我爸说:“我在内蒙古的时候,风沙大嘞——‘姑娘像老头,老头像煤球’!”
我爸说:“我在涞源的时候……”
“别吹了,吃饭吧,一会儿凉了!”——这是“人家”不想听了。
毫无疑问,我爸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我们家剩下的三个男女同学,在他的衬托下,显得实在没什么故事,加之有些故事他已经讲了太多遍,所以我们选择了“非暴力不接茬”的态度。于是,我爸就给来我家吃饭的叔叔们说。(我爸要面子,客人来家吃饭,他不自觉地会“指使”我妈做事情,我妈会默契地给他这个面子。等大伙儿离开,再“收拾”不迟。)
戎马生涯,我爸荣立三等功三次。17年后,我爸脱下军装,以少校军衔转业,回到故乡,成为一名基层刑警,一切从头干起。
从职业发展的角度看,中年换赛道,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但是我爸从不后悔,他只说“当兵当够了”。多年来,他骄傲地说起部队的故事,积极参与和战友见面的活动,他永远关注国防关注部队……我慢慢明白,他从来都以此为荣,这兵他从来也没有当够。他不后悔回家的选择,是因为我妈说,你爸回来以后,家里真暖和啊!
我爸是我认识的最勤劳的人,他几乎是个永动机。工作上,为了案子不眠不休地奋战,是家常便饭——他年年是“先进工作者”;回到家,因为觉得亏欠我妈,大小家务他一力承担——他是四邻八家口中的“模范丈夫”。邻居红丽姨经过我家,往往看到我爸在晾床单、炒菜、扫院子、侍弄菜园……紧接着,就是隔壁传来的:“你看看人家庆国哥,多勤勤……”写到这里,还是会像二十年前一样,忍不住心疼隔壁的国强叔叔一秒钟。
我爸当警察的第一天,就以军人的速度和耐力追到一个蟊贼,缴获自行车一辆。他只顾追,鞋都跑掉了,并不理会,刑事警察的职权范围是不包含这个的。从警二十余年,我爸“积累”了很多类似于“出差去哪儿”“看了什么”“吃了什么”之类“素材”,继续发挥“吹牛余热”。可是,涉及一个刑事警察的工作日常,如何伏击、如何追凶、怎样抓捕,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印象中我小时候好奇过,我爸说不能说,这是纪律。我爸经常半夜“行动”,我妈坚持看到他好好回来才睡觉。长大后我明白,我爸的“不说”、我妈的“不睡”,都是爱。
可是,和经常表达“妈妈爱你”的我妈不同,我爸的嘴巴就不认识这样的话。“爱”字大概烫嘴燎牙,我爸避之唯恐不及。有一年情人节,我和弟弟准备好了花,我爸忸怩得像个黄花大姑娘,逃避半日无果,才喉咙里咕哝出一句“我爱你,行了吧,哎呀!”印象中,我爸唯一一次叫“妮儿”,是喝醉之后;而我弟说,他就没听见过我爸叫“小儿”。
不擅用语言的我爸,是用行动说“爱”的。
我妈过生日,他精心准备一桌子“人家”喜欢吃的,只要我妈喜欢,一向“抠门”的他可以不问价格;饭桌上有什么他认为的“硬菜”,孩子们、老婆不停筷子,他几乎不吃;我半夜直播,我爸这个八九点就睡了的老兵硬撑到12点,去公司录播室门口接我——像二十年前接我放学一样。
大学报到时,我爸因公负伤,跟腱断裂,不能送我去上海。一个月后,他的脚能走了,就和我妈一起去看我。我爸摸着宿舍的褥子,说:“太薄了,这可不行,我瞅瞅哪儿有卖褥子的。”真叫他给瞅到了,在交大“拖鞋门”附近的一条小街,当时我们一家三口在江川三路公交车上。“你们先回学校,我去买。”那时,我爸脚后跟还不太好,走路尚有些跛,可是他又有健步如飞的习惯,于是我爸迈着左脚大步流星、右脚小心翼翼的奇怪步伐,独自下了车,买了褥子给我铺上,才放了心。爸,这个背影,我在心里珍藏了13年。
除了这个背影,我小小的心里还珍藏着一个场景。那是他十几年前描述的。“这次去广州出差,地铁里我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一双大红色的皮靴,特别漂亮。我也不好意思问人家在哪儿买的。只好自己去附近的商场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
爸,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给个痛快话,那红靴子的故事是真的,还是您忘了给我买礼物,现编的?
文/勾文君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