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

摄影师hymchu的微信简介写着“不善言辞”。

见面之前，我与他在微信上也鲜有交流，只能通过网络平台了解他的作品。2015年，17岁的hymchu开始接触摄影，此后，他将创作重点放在广州的城市景观上。在他的作品中总有城市森林与市井烟火的对比，充斥着未来和现实的交织，“赛博朋克”风格十分明显，让那个大众熟悉的广州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美感。

hymchu早先在国外知名图片网站的账号@hym.1中更新作品，6年时间发布600余幅作品，收获了11.7万的粉丝，发布的帖子常常获得上万点赞量，受到国内外粉丝的关注，让众多网友知晓中国城市之美。如上海、武汉、重庆、澳门……这些中国城市的“出圈儿”作品，让他频频登上推荐页面。许多网友看过之后评价道，“太惊人了”“酷炫！把城市拍得很魔幻”“羡慕！这是别人的20岁”……

3月20日，广州的气温似已入夏，直升30℃。我与摄影师hymchu相约在广州客村站见面，准备跟随他“扫街”拍摄。见面时他才告诉我，可以称他“阿谦”。我们在城中村游走，阿谦举着相机拍摄，我在一旁观察着城中村的景象——人们忙碌做活的身影、拥挤的小矮楼、脏乱的河流和地面，均与不远处高大的广州塔形成反差。

客村、大塘村、赤岗……这些地点打破了我对广州的印象。尽管这些景象在阿谦的作品里似曾相识，但真正身处其中的时候，仍旧让人颇为惊喜。我们一路走着聊着，看着拍着，汗流不止，短暂地享受着身为“观察者”的身份。

那天，我们最后一站去了广州凤凰山，赶在夕阳落山前爬到山顶，在那里，伴随着将落未落的太阳，可以看到整个广州珠江新城的全景。

夜幕降临，扫街的行程结束。阿谦的下一站还会去哪里拍摄呢？他还在探索。

6年的拍摄，阿谦不知疲倦地挖掘着羊城不一样的美，尽管那份美丽总藏在鲜为人知的地方。

01

客村

从烟火气中望见广州塔

客村，位于广东省广州市海珠区，是广州的城中村之一。乘坐3号线，至客村站下，从商场内穿过，便能到达客村。

当日下午2点，摄影师阿谦已在商场门口等待。他对客村并不陌生，曾在这里进行过四五次的拍摄。阿谦一面指着离得不远的广州标志性建筑——“小蛮腰”广州塔，一面熟悉地介绍，“客村有着很好的视野，一抬头就能看到广州塔。”他开始一路向东走着，约5分钟，又向南拐入一条小街。

小街店铺林立，满是广州特色小吃，饭店的烟火气不时飘荡在街道上，广播吆喝声不绝于耳，粤语在耳边匆匆而过。走路时还要仔细躲着匆忙的行人和车辆。

阿谦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这条街有着独特的画面。“这里的烟火气很有意思，站在路中央，能看到远处高大的广州塔，刚好处在街道的中心，两旁是小店铺，人又来回走着，拍出来很有反差的感觉。”阿谦说完，拿出手机试着拍一张，又讲道，“现在这条街有点小变化了，跟之前来不太一样。”阿谦记不清上次来这条街是什么时候了，他觉得自己对时间的记忆很模糊，只能通过翻找电脑上图库里的信息，才能想起某件事。他看着手机，与现在的画面进行比对，发现当前的店铺招牌变得规整了许多。他想起，上次来这里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阿谦再往里走了几步，又拿起手机拍了一张，说道：“晚上来拍会更好，夜晚的霓虹灯很亮，饭店的烟更明显，广州塔也有灯光。”阿谦很少白天出来扫街，大多都是晚上四处奔波拍照。他的很多作品都夹杂着城市的霓虹，再经过后期制作处理，充满科幻片“赛博朋克”的风格。从2015年12月22日开始，阿谦坚持在国外知名图片网站上更新自己的拍摄作品，受到许多粉丝的喜爱。他的爆红，并非是一瞬间的事情。

阿谦直言，自己的作品风格受到了一些国外摄影师的熏陶，刚开始接触摄影需要“临摹”入门，之后才慢慢尝试融入自己的风格。不论是拍摄还是后期制作，都是自己慢慢摸索。“当时，国内玩微博的摄影师还比较少，国外图片网站的大数据算法也常常给我推荐相关风格的摄影师，我只能看着国外摄影师的作品去学习。刚开始坚持每天都去拍，几乎走遍了广州。拍完自己做后期，加强风格和美感，完成作品。”阿谦边走边回忆道。

扫街，是他的日常。从2015年开始接触摄影时每天都在广州游走，到如今每周至少四天外出扫街，每“扫”到一处新地方，他就会在手机地图上标记一个星。如今，在阿谦的广州市地图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小星星，标记了上百处拍摄地点。

在这些拍摄地点里，有的地方他已经非常熟悉，去过四五次拍摄新的角度和画面，还有一些是他不断发现的别致景象。

阿谦寻找拍摄地点的方式很独特，他常用卫星地图不断放大去观察建筑所处的地形和结构，之后再去“踩点”实地拍摄，构思非常规的角度。他曾凭着这种方式，在地图上找到了广州偏远郊区里停留的一架废弃飞机，赶去实地拍摄，创作出了有趣的照片。“如果我们能更用心去看这个城市，我们可以找到城市不一样的美，它往往就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等待一个人去发现。”阿谦讲道。

白天的客村，没能让阿谦拿出包里的相机拍摄，他继续往巷子里走。他说，下一个地点适合白天拍。

02

大塘村

人潮汹涌中把自己当作观察者

大塘村，是位于广州海珠区中部的城中村。阿谦介绍说，大塘村有大大小小的纺织加工店，基本每个店铺的一层都分为上下两部分，做活的人在下面干活，上面一层有床铺，供他们睡觉。

“大塘村有一条小河，河里总有一名清洁工在船上打捞河里的垃圾。桥上总有许多人闲坐着，不知道是在做什么。”阿谦从来没有问过那些人到底因为什么坐在一起，这次的拍摄终于让他知道了原因。

一直走到桥上，阿谦才拿出相机，向北拍去。他顺着河流看向远处，相机的画面里仍能拍到广州塔，河里的清洁工撑着船正在打捞垃圾，两旁破旧的矮房与远处的“小蛮腰”形成反差。阿谦在这里曾拍过类似的画面，他发布图片时称，这里是“东方威尼斯”。

阿谦走下桥，跨过路中央的污水坑，站在小巷里。两栋楼之间的距离很近，这里的光线很暗，人们穿梭其中，阿谦的相机能捕捉到他们的剪影，也更适合白天拍摄。眼前的环境，让阿谦想到了他曾经居住于此的一段时光。

2014年，阿谦17岁，跑去深圳投靠同学，在一家婚纱摄影公司做学徒，学习后期修图。“在那里有老师教我，还包吃包住。但我只学了三天，因为隔壁摄影部的人手不够，我就被调过去做摄影助理。一开始，我以为做摄影助理意味着可以接触相机了，但这个岗位其实跟摄影无关，更多的内容只是打杂。比如，对接客人、帮摄影师拿东西、熨衣服……完全摸不到相机。”阿谦边走边回忆道，“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那些摄影师都是流水线作业，客人就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每天摆一样的动作，摄影师对着他们说一样的话。于是，我渐渐觉得很麻木，在我心里真正的摄影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阿谦辞职了，拿着仅有的几百块钱，想要学习真正的摄影。

来到广州时，阿谦已18岁。他住在亲戚打工的工厂宿舍里面，每天投简历面试，终于在一家电商公司找到了一份摄影助理的工作，也顺利地租下了只能容纳一张床的单间。那时，他就住在大塘村，住了小半年，因公司搬迁才搬离了大塘村。

阿谦边讲边躲着车辆，时不时举起相机拍摄店铺里的景象。而后，穿过脏乱的小巷，阿谦又走到了村中的一条大路，街上人潮涌动。路中央有一群人，每个人都坐在共享单车上，均匀排开，车篮里放着硬纸板，上面写着关于服装加工的招工要求。阿谦终于明白了，桥上闲坐的人与这些人一样，是为了招工在这里等待着。

第一次在这条街上看到如此情景，阿谦立刻举起相机，开始拍摄。招工的人、拉货的人、穿红裙的小女孩……都被他的镜头捕捉其中。人群里，忙碌的人们常常忽视他的相机，有的人会冲他的相机笑一笑，大方地让阿谦拍摄。“他们做活的人总是很匆忙，忙起来会忽略我的相机。我在这里穿梭拍摄很自在，把自己当作一名观察者。”说完，阿谦走到这条大路的尽头，又开始拍摄街上人群的远景。

03

广州及广州以外

不能让枯燥的工作冲淡我对摄影的热情

时间已过去将近两小时，阿谦仍旧在大塘村里的小巷走着，相机从未离手。他转入一条从未到过的小巷，准备拍摄远处洒下的光束。他一直举着相机，一动不动，耐心等待着路人在光束中穿行，来丰富相机里的画面。

这样的拍摄经验是他刚来广州学习摄影时开始便积累下来的，那时，阿谦还没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只能用手机拍照。

阿谦刚做摄影助理时，白天8小时工作学习摄影，用公司电脑研究后期制作，下班之后借公司的相机外出扫街拍摄。“那时候，每天都忙到很晚，虽然很累，但很充实，我学习到很多跟摄影相关的基础知识，也能常常参与到拍摄当中。只不过，持续了半年的高强度拍摄工作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工作内容很枯燥，作品也平平无奇。我在想，不能让枯燥冲淡我对摄影的热情。我很热爱它，但是我不想让它变味。”阿谦感慨。

他开始和朋友探寻着城市不一样的景色。在他早期拍摄的作品中，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留住光”。

那时，阿谦和朋友登上了一个楼顶，突然从远处有几束光射下来。阿谦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下意识地用相机记录下来，又赶紧用自己的手机拍了下来，朋友也用相机拍了一遍。“当时怎么拍都觉得不够，没拍到我想要的感觉。我内心更希望能把那束光的瞬间留下来。最终，成片有种想努力伸手捕捉光线的氛围，蛮梦幻的，拍出了我的第一感觉。”阿谦描述道。

从那次拍摄开始，阿谦反思了自己此前拍摄的照片过于单一，缺少与景观的互动感。此后，他开始尝试着在画面中添加一些元素，把人放进景观里，更好地融入环境，更能让观者感同身受。

工作两年之后，阿谦有了第一台自己的相机。自2018年开始，阿谦的作品受到广泛关注之后，他辞掉了工作，成为自由摄影师。同时，他还在网络平台上结识了许多摄影爱好者。美国洛杉矶的职业摄影师TerryMclaughlin看了阿谦的作品，感慨“广州太美了”，联系阿谦后，立刻飞到广州拍摄。三天的时间，阿谦带着他在广州的大街小巷“扫街”，打卡那些阿谦曾拍过的地方。

不仅在国外深受粉丝喜爱，阿谦的作品在国内也“出圈儿”了。2019年7月，武汉市邀请阿谦去拍摄武汉系列的城市景观图片，用作武汉旅游的宣传图。10天的时间，阿谦与武汉的团队走遍了整座城市。阿谦回忆，在武汉的10天中，他特别有创作动力，每天早上7点便出发拍摄，一直拍到晚上。在他看来，武汉既酷炫又质朴，复古与摩登可以完美结合。

当这组武汉图片公布于众时，引起了众多武汉市民的喜爱。他们留言写道，“把我们武汉拍得真美，为武汉骄傲！”“武汉，一座融合的城市！一座城，两条江，武汉三镇欢迎您！”“武汉这么炫酷的吗？我一个武汉本土人表示还没见过”……

“后来，武汉有了疫情，这套图片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播，有些可惜。”阿谦感慨着。不过，在去年疫情的时候，微博的众多网友给武汉加油时，常常用到阿谦拍摄的武汉图片。他自己也在微博上用往日拍摄的武汉景观和市民生活的图片，为武汉加油。

除了拍摄广州之外，他还去了新疆、云南、福建、浙江、澳门……拍摄美景。在他的手机地图上，标记的小星星还在持续增加。

04

凤凰山

还在平衡商业和热爱两者间的关系

走到大塘村地铁站，景象立刻转换。踏入地铁站，现代风格与城中村的破旧有着强烈的反差。阿谦拿出手机，找出了他之前在大塘村地铁站前的饭店拍到的人物。照片中是骑着三轮的老人，地面湿漉漉的，刚刚下过一场雨。他说，今天的景，如果有潮湿感觉会更好。

走出大塘村，阿谦坐地铁返回客村，又行至赤岗站附近，来了一碗百吃不腻的“及第粉”。天已至傍晚，阿谦又想到一个可以看日落的地方，打开地图，查找路线。下一站是“凤凰山”，须赶在下午六点半之前，爬山看日落。地图显示，自赤岗站到凤凰山，需从8号线转乘3号线再转6号线，龙洞站下车，用时40分钟。

地铁上，阿谦拿出相机，翻看下午拍摄的照片，人像多过景象。他说，有时景象拍得多容易审美疲劳，而纪实摄影的照片，有趣的地方在于人，常常会有新鲜感和趣味。

今年春节前夕，阿谦就拍摄了一组关于“年味儿”的主题人像。起因是他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拍摄同题照片，也想在广州寻找“年味儿”。可是当他到广州批发市场时，发现与自己脑海中记忆的“年味儿”不一样了。“太现代了，春联是印出来的，中国结是工厂做出来的，还有大量电子产品的年货，缺少人的参与。那天的拍摄，只出了两张片子。”阿谦说道。

于是，他开始向朋友询问，寻找有真正“年味儿”的地方。最终，阿谦历时4天围绕4座城市，在大街小巷中捕捉到“年味儿”：广州一德路、佛山快子路、深圳东门老街、东莞石龙中山路。这4处地方都“年味儿”十足，街上的人用毛笔书写对联，红色的春联挂满了街道，这正是阿谦所要寻找的感觉。他在微博还与粉丝互动：无论就地过年或是与家人一起，不妨在评论区晒出你相册中的“年味儿”吧。

6点，到达龙洞站，阿谦看起来并不着急。根据他的经验，海拔300多米的凤凰山，15分钟左右就能爬上去。到达山顶最佳观赏区域，阿谦看到已经有人架好机器在拍摄了。他却没有拿出相机，汗流浃背地坐在一旁，说道，“天色不好，拍不出来的。”

天公不作美，远处珠江新城的高楼星罗棋布，却被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西面的太阳泛红，将要落山。阿谦休息片刻，下山回家。

在等待地铁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感慨道：“其实从一开始，我的选择就是没有退路的，未来的道路也一直很不明确，出现过想要放弃的念头。我依旧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只是愿意真诚地对待自己所热爱的事物。我觉得，这总不会错的。”

供图/hymchu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韩世容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