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档无疑是最特别的,不仅产生了电影史上最火爆春节档(票房78.22亿元),还杀出了《你好,李焕英》这匹超级大黑马,在一个以男性主流审美为主的打打杀杀的刚性宇宙中,挥洒出女性世界的一片柔情。
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这部女导演的处女作以高口碑逆袭,截止2月末票房突破48亿,跻身国内最高票房前三甲,春节档观众满意度排名第一,一向挑剔的豆瓣评分高达8.1分,获得了全面大丰收。喜剧人贾玲也一跃成为国内票房最高的女导演。一个跨界女导演首执导筒的喜剧文艺小片竟然轻轻松松PK掉众多资深男导演深耕精作的商业特效大片,这个奇迹的诞生本身就像一部荒诞喜剧片,引发的巨大争议是可想而知的。
第一个问题:《你好,李焕英》为什么会成为爆款电影?
朋友圈的评论有褒有贬,贬的主要是电影表现形式,小品化、低俗化、不高级,甚至引发了“什么是电影”的争论;褒的是电影主题,情感真挚、有笑有泪、共情力强,获得许多女性观众的盛赞。电影从业人员则普遍显露出电影本体性焦虑,以及此种“怪象”对电影工业化和产业化的伤害。
但是,从社会环境、电影市场和观众角度来讲,《你好,李焕英》成为2021年的爆款电影不难理解。
近年来,春节档成为全年票房产出最强的档期,春节档电影也逐渐取代了春晚成为新民俗,“娱乐”的功能被放大,有些电影就是为春节档量身定制的,典型如明星云集狂欢嬉闹的“唐探3”,脱离了春节档,这部电影就无所适从。再加上去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观众积攒了一年的辛劳、压抑都需要在这个传统的长假释放,喜剧无疑是春节档最佳的类型,最能烘托过年的喜乐气氛,这就是所谓的“应景电影”或者说“情绪电影”,就像2017年建军90周年之于《战狼2》,2019年建国70周年之于《我和我的祖国》。
《你好,李焕英》没有选择妇女节或者母亲节上映,反而勇闯大片云集竞争激烈的春节档,恰恰说明制片方和发行方对于“沈腾+贾玲”喜剧组合的信心。我们在大银幕看“小品”,相当于在影院集体过年,这种逗乐式的小品串联形式是中国观众最乐于接受的,也是最没有门槛的俗文化,简单、放松、接地气。
而且,我们是抱着看喜剧的期待走进电影院,贾玲又是第一次做导演,本身期望值并不高,没想到电影还带来意外之喜,让观众重返80年代,以奇幻穿越的方式再现母辈的青春年华,银幕上贾玲与想象中的母亲团圆,银幕下却是残酷的事实:母女分离。喜剧外壳下包裹着悲剧的内核,这种戏里戏外的真情流露和悲喜交叠产生了奇妙的互动效应,这对于不能回家过年的子女来说无异于一枚重磅催泪弹,自然而然转化为情感宣泄的出口。
许多看完电影的女性都纷纷晒起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母女合影照,电影所传递的情感是非常善意和温暖的,这一点与《送你一朵小红花》很相似,大众普世的“亲情”是最容易打动人心的,所谓“治愈电影”,可以弥合代沟和隔阂,增进彼此的沟通和理解,让人学会感恩和珍惜,这个传播力是相当强大的,尤其是在一个以家庭团圆为主题的春节里。
相对于“唐探3”带有成人趣味的合家欢,《你好,李焕英》才是真正适合一家人观赏的“家庭电影”,这就相当于一家人聚在电视机前看“春晚”的仪式感一样,这种受众是最广泛的,无论是儿童观众,还是中老年观众,都能一起笑一起哭,再加上今年春节档票价的高涨,“就地过年”政策下所产生的观众增量,《你好,李焕英》所创造的票房奇迹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可以说,《你好,李焕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选对了档期无疑事半功倍,而本身质量过硬又有创新性的影片反而在春节档被淹没了,事倍功半,着实可惜。
但需要警醒的是,《你好,李焕英》仅仅是个案,难以复制,就是贾玲本人也很难再创造第二个爆款。从创作动机上讲,贾玲“不是为了当导演而拍这部作品,而是为了妈妈当了一回导演”,这种强烈的创作欲望来自于深藏心底将近20年的伤痛,一旦爆发,不可限量。她让母亲在大银幕复活,与母亲在梦里欢乐相聚,借助电影造梦的功能纪念和报答亡母,以幻象弥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也借此完成自己对自己的治愈,并以私人化的体验达成了一个公众化的集体回忆和缅怀,《你好,李焕英》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它的使命。但这种情感的高浓度和穿透力也仅有一次,贾玲也不可能成为职业导演,所以,电影行业也没有必要对此过度焦虑。
第二个问题:《你好,李焕英》是女性电影吗?
春节档电影中的女性大部分都是配色,《你好,李焕英》却推出了绝对闪亮的大女主,女编导、女主角、女性题材三者合一,它是女性电影吗?在这一点上也产生了争议。
影片虽然是女性创作者,但它所歌颂的母爱主题并不涉及现实生活中的女性议题,无论是女性创作者,还是电影中的女性形象,都不具备当下定义的清醒而自觉的女性意识,所以,《你好,李焕英》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性电影或者说女性主义电影,恰恰相反,影片所传导的性别意识是和男性主导的主流价值观无缝对接的,这也是它能成为爆款的一个深层原因。
作为大女主电影,《你好,李焕英》成就了张小斐扮演的“李焕英”,温润明亮、活泼乐观、豁达通透、朴素无华、精神饱满、自带光环,成为观众心目中的理想母亲形象。母亲已逝,在怀旧情绪和穿越时空中展现的都是对母亲的美好回忆,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是日常生活中真实的李焕英吗?影片开头,2001年的李焕英对于女儿的不成器是不满的,而1981年的李焕英则对女儿说出“健康快乐就好”,这显然是贾玲心目中幻想出来的完美母亲。
有点遗憾的是,影片一直以女儿的视角来描画母亲,却未真正进入母亲的生活,比如80年代的“铁姑娘”是怎样炼成的?对于母亲自身,也失去了一个表达自我的机会。女儿执意按照世俗幸福标准为母亲重新拉郎配,缘由应该是2001年李焕英婚姻的不幸福,这又与1981年李焕英的选择自相矛盾,可见,现实和梦境之间存在着轻微分裂。
影片最大的泪点,来自于片尾压轴的叙事反转:原来母亲和女儿一起穿越了,为了满足女儿的孝心,青年模样的李焕英默默配合着女儿的每一次行动。和《重返20岁》一样,重获青春的奶奶最后还是为了孙子放弃了自己的新生,又自觉回到母亲的身份上,它强调的还是母亲的自我牺牲精神,女性虽然逃脱了男性视野下观赏物的存在,却又一次被绑缚在母亲身份之上。
“李焕英”不仅仅是贾玲母亲的名字,也成为天下母亲的代名词,这背后隐藏着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心理基因。和《一江春水向东流》(1947年)中的素芬、《渴望》(1990年)中的刘慧芳一样,“李焕英”之所以成为当下热搜的流行词,是主流社会对于女性作为母性价值最大的肯定,准确的说,是传统道德中对女性“无我”牺牲精神的最大认同。电影之所以产生巨大的共情力,正因为它对“母爱无私”的呈现切中了大众集体无意识中的心理基石,就连“唐探3”也深谙此道,在最后一场的法庭对决中,闪回了一幕幕年轻母亲为女卖身的苦情戏,剧情如果发生在战争年代还可以理解,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为了一口面而卖身就显得夸张而刻意了。
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电影是有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的,把遮蔽的事实真相袒露出来,表达女性主体的真实话语,与男性社会潜在的固化性别价值观形成某种对抗关系,比如《82年生的金智英》就直面当下年轻母亲的生存困惑和精神状态向社会抛出问题,从而引发观众对于父系既定秩序的质疑和反思。
《你好,李焕英》对于女性问题意识是不自知的惯性思维,性别敏感度很低,前半部设计的喜剧包袱比如“斑秃”“扒裤子”“河中尬戏”也都是男性喜剧中常见的低俗笑梗,贾晓玲试图改变母亲的人生轨迹依然是遵循惯常的婚姻途径。同为母亲,50后的李焕英和80后的金智英显然有着质的区别,一个是追忆中的阳光母亲,一个是现实困境中的抑郁女性,让二者合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即使如此,我依然对《你好,李焕英》抱有极大的好感,它的突破在于不仅仅是单方面的颂扬母爱,同时也表达了子一代对母辈充盈的爱,这种母女深情是双向流动,舍己利他,彼此成就的。经典穿越片《回到未来》中的男主极力撮合母亲和父亲相恋,是害怕自己消失,而《你好,李焕英》中的女儿却以自我消失为代价,意图换来母亲的幸福,这种忘我的“真”和牺牲精神格外让人动容,正是底层的贫寒才让贾玲一直想用物质来回报母亲。
穿越30年和母亲做闺蜜,这个做法很浪漫,李乐莹和英子在小酒馆的对话,恍惚之间竟分不清二人谁是母亲,谁是女儿,只留下女性和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戏外的贾玲和张小斐,戏中的李乐莹和英子,女性主创潜意识当中自然流露的女性情谊才是真正打动我的地方。也许,穿越到1981年的李焕英正是感动于女儿的这份孝心才说出了“健康快乐就好”,这也是母亲在弥留之际的心愿吧。介于此,我更倾向把《你好,李焕英》称为“女性关怀电影”,贾玲把母亲的真名定为片名,表达了希望母亲做自己的初衷,并试图去理解母亲的年轻岁月,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
作者:周夏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来源:中国电影资料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