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杨福东的香河 唤醒了谁的记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2-04 09:36

展览:杨福东:香河

展期:2025.11.22-2026.5.5

地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本组图片为“杨福东:香河”展览现场图,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5年 摄影/杨灏

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展厅里,“香河”好似一部缓慢播放的老电影:六部全新影像与早期作品、文献档案,被压缩成一部关于时间与记忆的编年史。它以温和却坚决的方式,重新训练我们的观看。

这是杨福东在北京的首个大型机构个展,也是他迄今规模最大的一次作品集结。与其说是一场回顾展,不如说是一处介于电影与当代艺术、私人记忆与公共叙事之间的“第三地带”。从《陌生天堂》《竹林七贤》到《香河》,他始终在这片“第三地带”上工作:前者以游移的城市青年身份观察时代,而这一次,镜头回流到故乡与家族记忆,把个人生命史与影像史交叠在了一起。

行走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走进大展厅的那一刻,观众就被卷入这场影像实验。九个彼此嵌套的空间里,十五块黑白屏幕散落其间,没有单一入口,也不存在“正确”的观展路线,只能凭直觉摸索,在昏暗中寻找下一个发光的出口。

这种体验更接近一场被精心设计的迷失,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看展。脚步声在展厅里回响,拐过一个角落,可能撞见北方乡村冬日里颤动的枯枝,再往前,又是暮色中默默穿行的村民。墙体的开合、屏幕的错位、声音的延迟,共同把UCCA的工业空间改造为一台巨大的影像机器。

观众的行走方式被彻底改写:你在不同屏幕之间驻足、徘徊、折返,甚至故意让自己迷路。这种体验让观者想起童年在老家巷弄里穿行——每个转角都可能遇见熟悉的院落,也可能闯进完全陌生的空地。在这里,空间本身不再是承载作品的容器,而是剪辑的一部分:观众的脚步取代了镜头推拉,迷路的过程,就是《香河》非线性时间结构的第一层脚本。

看不懂是一种权利

总有人抱怨杨福东的作品看不懂。这几乎是注定的——他提出的“意会电影”,本来就不是为了被解释,而是为了被体会。与其说他在讲故事,不如说他在搭建一种需要观众亲自进入、停留、补完的情境。

在主题作品《香河》(2016–2025)中,演员谭卓和吕聿来的表演刻意被压到“淡得像水”,几乎没有高低起伏的戏剧性,他们只是安静地在画面里“存在”,像立在北方乡村里的两面镜子,反照出的却是观众各自携带而来的情绪与记忆。

这种“看不懂”,恰恰是展览珍贵的品质。在“三秒一个爽点”的短视频时代,杨福东的作品像一场安静而温柔的对抗:他不急着给答案,只留下足够的空白。在这里,观众可以理直气壮地倚靠直觉,可以心安理得地感受,不被迫去证明自己懂了。

在《少年少年》(2025)前,看着那些用16毫米胶片捕捉的奔跑身影,突然被拉回自己的少年时光——那些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夏日午后,那些看上去无关紧要却最终刻在心里的瞬间。那一刻才真正明白,杨福东要的从来不是讲述他的记忆,而是唤醒我们各自的记忆。

时间的质感从胶片流淌到镜面

展览中最具张力的一场“对话”,发生在《少年少年》和《哺乳期》之间,也发生在不同媒介之间。

《少年少年》用16毫米彩色胶片重构上世纪80年代军队大院的青春记忆。胶片特有的颗粒感,使每一帧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残片。少年们奔跑、练拳、戏水,那些被刻意放慢的动作,让时间仿佛卡在某个永恒的夏日——这与他早年作品中游移、疏离的青年形象互相呼应,却更近身、更温软。

展厅另一端的《哺乳期》(2025),由八九十年代的旧家具和旧电视机搭建而成。家具表面覆着明暗不一的镜面和玻璃,观众的身影在这些碎片化的反射里被不断切割,又和展品重新缝合在一起。旧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着艺术家在2000年初从上海回到香河老家时拍下的生活记录,那些几乎未经修饰的影像,既是个人记忆的底片,也是时代的公共印记。当观众的倒影与屏幕里的旧日生活叠加,时间不再是单向的流逝,而是一种被反复折射、不断回流的质地。

这两组作品的并置,构成了一个关于时间的双重隐喻:一边是竭力抓住却永远回不去的青春,一边是私人记忆在镜像与反射中的不断增殖——时间既被凝固,又在无数反射面上被重新拆解。

这种对时间质感的执念,延续了杨福东一贯的对长时段观看的坚持,只是从城市寓言转向了更私密的乡土与家庭。

香河 从地名到精神符号

展览题为“香河”,取自艺术家的故乡河北香河。但他并未停在怀旧或地方志式的再现上,而是把这个地名塑造成关于当代人精神故乡的隐喻。

在作品里,香河既是一个真实的地理现场——房屋、道路、田野清晰可辨,又是一块被虚构出来的精神空间——那些不合常理的超现实场景,像梦境的裂缝,悄悄打开另一重时间维度。北方的风、雪、树木与缓慢穿行的人群,被调度成一种介于纪录与寓言之间的状态。

这种虚实交织的处理,让“香河”脱离纯粹的地理概念,滑向每个人心中那个既清晰又模糊的故乡。对熟悉杨福东早期作品的人来说,这里既延续了他对“北方”“记忆共同体”的兴趣,又将视角从青年群像收束到更具个人指向的故乡与家族。

最打动人的,反而是那些看似随意的日常片段:老人懒洋洋地在院子里晒太阳,孩子们在土路上追逐,北方农村举办的红白喜事……画面不煽情,也不主动扛起任何宏大叙事。正是这些平凡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瞬间,组成了观众各自的乡愁。香河因此不再只是地图上的一处地名,而变成一组精神坐标系:你站在其中的任何一个点上,都难免要重新丈量自己与故乡、与儿时的距离。

重新测绘精神坐标

从舌尖上的香河肉饼,到记忆深处的香河,整整九年间,杨福东为这片土地重新绘制了一张精神地图。《香河》的完成,本身就是一个醒目的宣言:在崇尚效率、时间被不断切割的现实之上,他坚持用“长时间单位”来组织影像。某个镜头几乎凝固:一片雪花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盘旋,最终落在一扇旧窗棂上。长达二三十秒的凝视,把展厅短暂地从信息流中抽离出来,迫使观众停下来,注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加速而顺手略过的瞬间。

这并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一种对当下感知结构的重新设置。当我们的时间被切割成无数通知、推送和短视频,杨福东在展厅里恢复了一种接近电影长度的观看,他要求观众为一件作品付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可以被认真感受的尺度。

这不是一次轻松的观展经历,它要求观众带着身体进入,带着思考同行,也带着情感一起起伏。但当你从迷宫般的展厅走出,带回的往往不只是对一场展览的判断,更是一份对自我记忆的重新确认:你从哪里来,你如何记得,你又愿意把时间花在什么事物上。

在动辄以展览档期和流量曲线计时的当代艺术环境里,九年磨一剑的《香河》几乎显得有些“固执”。可被它戳中的,恰恰是此刻精神生活最软的一块——问题不是我们真的没有时间,而是我们早已失去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凝视上的勇气。

在这个意义上,“香河”既是杨福东为自己重新标出的精神原点,也是我们在急速变化的时代里,仍有可能抵达的一处低速地带。

供图/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鲜卓恒)

编辑/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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