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个人史与太阳鸟》出版 连亭:个人史贴地而行 太阳鸟飞向高天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0-27 07:41

90后连亭的笔尖所至,既是时代切片里细微的描摹,又是灵魂与世界的深邃对话。她以笔为舟,在时光的河流里打捞身边的江湖。她的文字,在个人生活的磨砺中被淬炼得愈发坚硬、璀璨。笔下世界并非对苦难的沉溺,而是一种超越性的凝视。这让她的散文,于冷峻中生出一种惊人的韧性,将个体之痛锻造成普照他人的、有力量的光。

从珠江畔小渔村走出的连亭散文集《个人史与太阳鸟》最新出版,连亭将这部散文集比作“时间之树”,希望为父老乡亲、江湖儿女镌刻生命年轮,记录曾真实、疼痛、倔强而又生生不息地活着的岁月。她说:“对我而言,我的时代就是我的生长地、我走过的江湖。散文集‘个人史’与‘太阳鸟’组合在一起,就是我们的欢笑悲歌、理想荣耀。‘个人史’贴地而行,‘太阳鸟’飞向高天。”

看起来渺小的人

也能成为时代史的注脚

连亭原名廖莲婷,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文学》年度佳作奖、丰子恺散文奖等。新推出的散文集《个人史与太阳鸟》由23篇文章构成,既是一位90后写作者的生命独白,更是一代人精神轨迹的深情注脚。

连亭童年生活的地方是珠江水系中游黔江畔的下陇村,“三面被江水环绕,走出家门一百米就是江滩,大片大片沙地,我经常躺在沙地上晒太阳,从两岁晒到十岁,那是我的整个童年。沙子干净、细小,抓在手里很柔软,很轻。沙子尽头,是滚滚东去的江水。我一天天看着沙子和江水,它们的界限时常变化,夏天沙瘦水肥,冬天沙肥水瘦。我一天天长高。”

那首《走进新时代》从校园广播传进连亭耳朵时,沙子正从她的指缝掉落到江水中。“时间如河水,我们都是时代河床上的一粒沙子。生命是脆弱的,我们是渺小的。作为个体,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时代河床的一粒沙子,但河床又正是由微小的沙子构成的,沙子堆在一起形成河床,决定了河流的走向,这就是沙子的力量。‘个人史’就是记录像沙子一样的人在时间长河中为生活奔走、为梦想拼搏的故事。”

小时候跟随父亲到工地打工,连亭喜欢收集江河两岸的故事,记录在日记本里。“我很喜欢捕捉江湖儿女的生存影像,然后在日记中编织成一个个动人的篇章,每次翻看时,都觉得一切生死歌哭都有坚韧的力量。”这种习惯延续到2012年时,就发展成以江河为纽带的非虚构散文写作,“这些写作以我和父辈的走江经历和打工生活为线索,将南方风物与烟水文化熔铸笔端,刻画走江渔民、码头工人、铁路工人、建筑工人、城市打工族、支边工作者、行脚医生、乡村艺术家、街市生意人等在内的人物群像。我想记录下他们的深情,幽默,恣意,坦荡,特立独行,勇敢无畏,历经磨难依然步步前行,高扬生命深处的坚韧。他们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梦想,又在现实中遭遇各种各样的困难,他们的故事就是欢笑悲歌、理想荣耀的交响曲。‘个人史’就是由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作为音符奏响的交响曲,我期盼这些曲子能被更多人听到,让这些看起来渺小的人,也能成为时代史的注脚。”

至于“太阳鸟”,连亭解释说在中国神话中,金乌是驮着太阳飞翔的鸟,金乌驮着太阳从东飞到西,就是一个白天,它能带来照亮人生的光芒,让每一个渺小的个人闪闪发亮。“这就是《个人史与太阳鸟》书名的由来。此外,我们壮族图腾上的神鸟也叫太阳鸟,它能给壮族人带来美好的生活,给每一个壮族人带来福佑。”

连亭家族清代老宅门墙

父亲用他的大半生来托举我

连亭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源于父亲隐藏在沉默躯壳中的浪漫精神。小学二年级的一个中午,连亭在父亲结婚时置办的抽屉中找到一个日记本,本子上不仅有文字,还有父亲画的各种花草,花草都涂有颜色,很漂亮。“我忍不住带去学校翻看。日记起初记录的是父母的相爱经历,后来是我生病。襁褓中的我被爷爷传染了肺结核。父亲写到,在母亲回娘家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家抱着我,但我总是哭,哭声细弱,一点气力也没有,怕是养不活了。他描述得很细微,说天太冷要把我放在他肚皮上我才会睡着,离开肚皮就冻醒并哭泣。最后,他还写了一句话:‘阿兰,我们的女儿真磨人啊!’我看到这里时,眼泪刷刷往下掉。在那之后,我也开始写日记了,像父亲那样,用文字记录生活和情感。”

父亲平时看上去只是一个皮肤黑黄、手掌粗糙的农夫和民工,跟文学艺术一点儿也不沾边,而读过他的文字后,连亭惊讶于父亲竟有如此丰盈的情感。“父亲的字迹很工整,图画线条清晰、色彩丰富,我能感受到父亲非常享受写写画画的过程。他把他平时难以言说的话都写在日记里了,有的地方旁边还有我母亲的留言回应,日记无疑是他们进行深度交流的一种方式。可以说,我是学着父亲的方式开始写日记的,让所见所思所感在笔尖自然流淌,久而久之,我就迷上了用文字记录生活。沉浸在书写之中,我感觉无论外界如何喧嚣,我的世界都已开始安静下来了,一个令我喜爱的自己开始苏醒、成长,并开始多姿多彩的创造。”

连亭说父亲虽然一直在工地挣钱,但他时常幻想自己是个行走江湖的魔术师和艺术家,他痴迷街头艺术表演,方圆二十里如果有表演,他收工后都会步行去看。

说起父亲的浪漫,莫过于他和母亲的婚姻,“那时他20岁,陪打工的朋友去相亲,我母亲也是陪打工的朋友去相亲,结果相亲的主角互相没看上,我父亲看上了我母亲。相亲结束之后,他辗转打听到我母亲的信息,这时已是临近年关,母亲已经回老家了。父亲老家离我母亲老家六十公里,他没有钱和新衣服,他是家里的老四,爷爷奶奶没心思管他的事,大伯二伯还没对象呢。我父亲就向朋友借新毛衣、新帽子,把自己打扮得精神帅气,然后步行去我母亲老家向我母亲告白,不久之后成功把她娶回了家。结婚三十多年来,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在外打工的岁月,父亲也一直给我母亲写信,讲述他的经历和感受。我父亲40岁以前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尤其是他和我母亲因为打工而相隔两地时,他写日记写得最多。”

问及自己的散文是否给父亲看过,连亭说她不会跟父亲分享自己的写作,“事实上我几乎不跟亲友分享我的写作,我害怕被他们看到,那样我内心的脆弱和秘密就会暴露在他们面前。远方的读者则没有这层顾虑,因为他们跟我现实的生活没有交集,就能更纯粹地阅读。”

不过,连亭认为父亲有可能偷偷看过她的一些作品,“一般情况下我若没有触碰什么禁忌,他看就看了,作为了解我的一种方式,看完也不会跟我多说什么。但很久以前,他有一次偷看我的日记,发现我竟然知道出生不久就被送人的三妹这个秘密,跟我进行过一次交流,那是唯一一次关于我文字的交流,他说:‘这事(三妹的事)过去了,不能再提。’”

连亭在文中写道父亲“叫我去做有文化的人。为此,他可以一辈子做他觉得累的事”,每当听到有人念出这句时,她都忍不住流泪,“父亲是用他的大半生来托举我们这些孩子的。也正因此,把三妹送人对他而言是一件痛苦的事。”

沉浸在写作中 用文字缝合伤口

连亭舅舅的船

一场手术让连亭认识到唯有写作,才能对抗些许流逝,留住些许她所珍惜的事物。“于是,在渡劫、劫后余生的日子,我沉浸在写作中,用文字缝合伤口。这本散文集,就是我缝合伤口和世界的产物。它就像是我的重生。”

连亭说自己写的时候有一种释然,觉得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这些事,可以把它们说出来了,说出来也就可以真正释然了。就像父母把那段过往告诉她。“我十几岁时,他们告诉我,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他们差点离婚。母亲当初想离婚,不是因为和父亲感情不好,而是常年受太奶奶和爷爷的委屈。一天受了委屈后,她萌生了离婚的想法,跑回娘家很多天。我父亲抱着我去找她,听到我奄奄一息的哭声,她回心转意了。他们说,之所以在我十几岁时讲起这段过往,是因为觉得这些年给我的爱足够多,足够让我听到这件事时不难过。而写作带来的释然,其实和这种坦然很像:当我们能真正从容面对过去时,自然能从中汲取到向前的力量。”

如今虽已离开家乡,但连亭仍经常梦到以前的生活、以前的事,“很多人和事也会在梦中有新的延展和生长。有时,我在梦中让外婆拥有了舒心的晚年,而不是一个人孤寂地死去。前几年,我在城市中艰难挣扎,很少回去看她。她在小渔村孤独地死在房间里时,我还没有能力让她的生活变好过,这让我很难过,很愧疚。在母亲忙于生育、父亲忙于打工的岁月,是外婆把我从两岁照顾到十岁,但我竟然对她晚年的痛苦无能为力。”

只要地球还在转动

就没有哪一片乌云能困住飞鸟的翅膀

偶尔回看以前的作品,连亭会觉得很感慨。“看一个更小的自己这样跌跌撞撞地前行,有时也会心疼她的不易,同时很感激遇见的那些美好。”

连亭曾在“个人史”中写道,“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就没有哪一片乌云,能困住飞鸟的翅膀”,每次想起来,连亭说心底都能升起一股豪情。“这句话是我做完手术之后的感悟,由于母亲怀我时太累太苦,我在胚胎时期发生了畸形发育,以现在的产检参数来看,我这样的胎儿医生是会建议流产的。当时乡村医疗条件太差,家里又太穷,她没进行过产检。我从出生开始就是病弱的体质,一岁多时又被爷爷传染了肺结核,差点死掉。我初中开始独自在外求学,只有脑瓜子是好的,身体差得很,每个月都会肚子疼,每个月都发烧好几天。母亲带我去县医院检查两次,也没查出啥问题,因为他们没给我做过B超检查。从初中到硕士研究生毕业,我肚子疼就只忍着,发烧就吃消炎药和退烧药,有时还去诊所输液。”

2016年,连亭在北京参加某单位的招聘考试,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的成绩进入体检环节,才在体检中发现自己没有左肾,腹部有大面积的积液和发炎,这才知道这么多年的病痛是什么原因。“我因此失去了这个工作,并在后来的很长时间没找到好工作,只能做家教兼职。我是个985硕士,成绩优异,找工作受挫,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我一边做兼职,一边在写作中寻找心灵安慰和寄托,一边找医院治疗。我进过好几家省三甲医院问诊,门诊医生都建议住院做手术,而且说手术是唯一的治愈办法,但每家住院部的主刀医生都在我上手术台之前建议我出院,他们说他们怕手术做不好,切多了伤害器官,切少了达不到效果等于白做,因而不敢给我做。我就这样在病痛、发炎、发烧中又拖了很长时间,才在师母的帮助下,找到专攻这一领域的权威专家给我做手术。”

手术后,连亭积极进行康复训练,发炎发烧的毛病治好了,一边做家教兼职,一边写作记录生活感悟,一边在狭窄的出租屋准备考博。“我在书桌前方写下这句话,‘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就没有哪一片乌云,能困住飞鸟的翅膀’,每天看着这句话学习,我学起来都是斗志昂扬的。后来,我在那段时间写的散文获得了好几个奖项,还顺利考上了博士。导师两年只能招一个博士,而我考上了。这期间,最恐慌最焦虑的时候,是阅读和写作让我稳住了心神。我觉得史铁生都能在写作中绽放光芒,我比他幸运,还有什么理由自怜呢?于是,我觉得活着本身已是一种奇迹,其他的都是赚的,我每天都在赚。”

连亭不回避苦难,不渲染悲情,她的文字有一种力量,不怨不艾,让人警醒,更让人努力去创造一种更好的生活,她说 “我写出来了,就超越了”。问及如何“超越疼痛”,连亭说:“不纠结,想开了就是了。我本身没有天生的优势,如果纠结,连未来都会失去。我想拥有更好的未来,依靠不了任何人,只能靠我自己去开创,那我就要做自己的舵手,自己的水手,自己的船长。那些伤口和疼痛,我也必须包扎好,承认疼痛,认清其中的因果,从而找到一些能指引前路的经验。苦难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中生发思考。”

写作不迁就 不讨好 只遵循本心

连亭并非专职写作,她坦承纯粹依赖写作养活不了自己,因此做过家教、培训机构教师、编辑,靠写作之外的工作养活自己和支撑写作。

《个人史与太阳鸟》是连亭前三十年的“个人史”,对于未来的“个人史”,她表示,一是要做好学术科研工作,一是继续写喜欢的故事。“我为生存读了博士,成为古典文献学、出土文献学研究者,我以后要好好完成自己分内的科研工作。同时,我不想放弃喜爱的写作,我还想继续写江湖故事,我搜集的很多资料和素材没有充分写完。而且,我每次下江行走时,都能遇见新的人和故事,这些我都想写下来。”

连亭说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想让自己能更好地坚持独立写作,“本来我可以读现当代文学专业,或者读创意写作专业,那样我的写作路途或许更顺,会得到更多机会。但我怕那样会造成对名人的依赖,影响我进行更独立、更坚持本心的写作,因此我选择了离写作现场比较遥远的古史专业。我想我未来的‘个人史’应该是独立、自由思考与书写的历史,我还会继续写那些令我触动的人和事。不迁就,不讨好,只遵循本心。”

面对文学市场的变化,连亭坦承有些让她觉得难过和痛苦,“但我不想妥协,我就是要写自己想写的,哪怕发表不了我也要写。我本来就是从写日记开始的,大不了又回到写给自己看的状态。”

勇敢地去生活 去爱

去做喜欢做的事

连亭有时觉得自己五岁,有时觉得自己一百岁,有时觉得自己二十岁,有时觉得自己四十岁。“我忘记世俗烦恼时,心境就回到了孩童时的纯真。我面对和处理现实问题时,就努力变得更成熟、慎重。”

文学和写作让她找寻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让她认识到问心无愧地努力过了,什么样子都是值得的。“我最在乎的是写作让我心灵有寄托,不论外界荣辱如何,我终究乐于沉浸在写作之中。当我觉得我人生的限制越来越少的时候,我就更容易平心静气地重新去看我父母的人生,理解他们的无奈、不易与糟糕,从而与他们,也与我自己和解。当我从父母拓展开去,以这种变化和理解的眼光看世间的种种时,我对世界有了更复杂的感受,更多层次的认识。我只想每天都好好活着,珍惜当下拥有的本就不多但又可贵的美好。”

连亭希望通过《个人史与太阳鸟》可以告诉读者,无论经历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别害怕。“我想让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是值得的,没有谁的人生是可以替代的。” 作为90后,问她建议年轻人如何拥有丰盈的灵魂?连亭说:“勇敢地去生活,去爱,去做喜欢做的事,人生短短,还有什么比痛快地活着更重要呢?痛苦、挫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供图/连亭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 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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