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火轮”的象征——回望中国古代交通
北京晚报 2025-10-25 07:26

生产力的发展推动历史前进,至于其他影响力的作用,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了“交往”的意义。《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而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之间的交往为前提的。这种交往的形式又是由生产决定的。”他们指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然而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一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都取决于它的生产以及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在论说“生产力”和“交往”对于“全部文明的历史”的意义时,他们曾经取用“交往和生产力”的表述方式,且“交往”置于“生产力”之前。这里所说的“交往”,与我们通常所谓“交通”近义。郭沫若译《德意志意识形态》,就曾经直接译作“交通”。

秦始皇陵园出土铜车马

宋《仪制令》石刻

秦始皇直道遗迹

秦武关道蓝桥河栈道遗迹

与大利相关联的大弊

当我们回顾中国古代交通史的进程时,会注意到交通建设曾经领先于世界的情形。驰道和大运河,都提示了交通开发的高效能成就。秦始皇直道工程达到帝王车队能够通行的行驶条件,只有两年工期即大体完成。不过,秦汉帝国交通进步的显著表现,首先服务于军事和行政。拙著《跛足帝国:中国传统交通文化研究》是从这一角度分析“跛足”的交通文化特征的:完备的军政交通系统与落后的民间商运。

从文化史和社会史的视角考察,可以看到中国古代交通格局与大利相关联的大弊,表现在对平民交通的严苛限制。商车只能在帝王贵族官僚的车队及驿骑和军车的缝隙中艰难地行进。秦汉驰道制度禁止随意穿行,另外还规定,非经特许,不得行“驰道中”。没有得到诏令特许而擅行“驰道中”的,要受到严厉处罚。古代帝王出行时沿途还禁绝平民通行,实行清道戒严,称作“警跸”或“跸路”。跸,又写作,《说文·走部》:“,止行也。”晋人崔豹《古今注·舆服》说:“警跸,所以戒行徒也。《周礼》跸而不警,秦制出警入跸。”而从《史记·梁孝王世家》看,却是“出言跸,入言警。”总之,都是通过断绝道路,限制民间交通活动,体现出专制帝王对交通设施的专有权和独占权。

《宋史·孔承恭传》记载,宋代淳熙年间,规定了“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法律制度,命令京邑及诸州在要害地方设木牌刻其字,违反者以犯罪论处。在陕西略阳灵岩寺等地依然可以看到石刻遗存。这里的石壁上镌刻了被视作早期交通法规的《仪制令》——“贱避贵”正是《仪制令》的第一原则。

帝制时代往往推行抑商政策。《史记·平准书》写道,刘邦初定天下,就规定“贾人不得衣丝乘车”。汉武帝行算缗令,征收资产税,“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数额超过社会其他人等。这样的做法,有限制商贾交通运输能力的用意。《续汉书·舆服志上》也记载了“贾人不得乘马车”的制度。

对高效率交通行为的向往

《跛足帝国》初题《坠灭的风火轮》,是我写的第一本书。大致在1986年至1987年间,应“蓦然回首”丛书约稿而作。因为有一些关于中国古代交通史的学术思考,拟从交通文化的视角回顾历史,发现问题,有所分析。后来因这套丛书出版中止,书稿搁置近十年。1996年承朋友推荐,加入《当代思想者文库》的“五色石书系”,此次列入“长城砖”系列出版。

“风火轮”神话体现了对于高效率交通行为的向往。《封神演义》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记述,哪吒得真人相传“火尖枪”“已自精熟”,真人曰:“枪法好了,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哪吒叩首,拜谢师父,上了风火轮,两脚踏定,手提火尖枪,径往关上来。诗曰:两朵莲花现化身,灵珠二世出凡尘。手提紫焰蛇矛宝,脚踏金霞风火轮……”《镜花缘》第一回《女魁星北斗垂景象,老王母西池赐芳筵》写道:“有红孩儿、金童儿、青女儿、玉女儿,都脚驾风火轮,并各洞许多仙翁仙姑。前前后后,到了昆仑。”则说许多神仙都使用“风火轮”。“风火轮”是一种神行工具。或说“脚踏”,或说“脚驾”,而所谓“老王母西池赐芳筵”以及“许多仙翁仙姑。前前后后,到了昆仑”,涉及中原以外地方的交通行迹,也值得注意。《跛足帝国》书中涉及域外交通有一章《从甘英叹海到郑和回帆》,分三节内容,分别讨论了“汉唐海外交通”“零丁洋里叹零丁”“自我窒息的‘海禁’政策”。有意思的是,“风火轮”传说有来自域外的可能。唐不空《金刚手光明灌顶经最胜立印圣无动尊大威怒王念诵仪轨法品》,以及唐善无畏、一行译《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卷四、卷五都说到“风火轮”。其他佛学经典中,也可以看到“风火轮”飞闪而过的踪影。

中国远古传说时代“愚公移山”故事,表现了克服交通险阻的决心和毅力。“夸父逐日”故事,则有以持续行进的交通表现英雄主义。秦人先祖“善走”“善御”,都是超常交通能力。“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遂有西征之行(《史记·秦本纪》),成就了交通远国的壮举。“风火轮”神话作为文化象征,似乎表达了对神异的交通效率的追求。如果以“风火轮”比喻中国早期交通的发达水准,可能是适宜的。除了上文说到的驰道、直道、运河等交通建设工程的成功而外,车制、马政以及驿传系统的先进和完备,都曾经占据领先地位。褒斜道石门可能是世界最早的用于交通的人工隧道。双辕车、独轮车、记里鼓车、指南车以及诸葛亮“木牛流马”等新车型的发明,都标志着技术史的突出进步。从战国秦汉追求行进速度的“驰逐”游戏到后来五代宋以后乘轿风习的流行,交通文化有明显的演变。中国古代交通发展“风火轮”的坠灭,帝制政治格局的作用是重要因素。

清代学者俞樾《茶香室续钞》卷二一有“风火轮”条,其中引录方濬颐《梦园丛说》中讲述的一个和西域有关的故事:“伊犁某大臣在京师遇异人,以三千金为贽,授之两奇术。一为风火轮,其法:觅古寺观千年瓦当,雕作两小车轮,装于鞋底之中,捏诀讽咒,其行如飞,日可八百里。”俞樾函札《致沈善登》写道:“哪吒有火球呪……疑非无因。”随即又引录方濬颐《梦园丛说》,也说“其法觅千年古瓦当,雕作两小车轮,装入鞋底,捏诀讽咒,其行如飞,日可八百里”。“风火轮”“奇术”所谓“觅古寺观千年瓦当,雕作两小车轮”的说法,是很有意思的。俞樾《曲园杂纂》卷三八《小福梅闲话》又写道:“哪吒事疑亦出于佛书……然则哪吒风火轮亦必有本也。”“出于佛书”的推想,是有根据的。俞樾屡说“风火轮”,并非偏执,也许透露出某种敏感。他生活的19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初,恰恰正是中国社会生产力与西方竞争显现弱势的时代。而交通能力方面的落后,也是明显的。

人们会问:中国文化这艘航船,什么时候在行程中抛下了沉重的锚呢?从什么时候起,那神奇的风火轮竟然坠落冷灭,不再能够推进我们民族的文化风风火火地蓬勃向前了呢?《跛足帝国》就这一主题以及近代以来社会有所觉醒的分析,见于《缠足的国度》一章。其中三节分别题“在19世纪的跑道上”“方靴渐废”“紫光阁铁路:近代中国交通模型”。对于中国未来交通建设进步以及中国文化复兴的预期,《跛足帝国》在“结语”中有乐观的讨论,题为“千里驹:我们民族文化的未来”。

(王子今)

编辑/ 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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