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何以中原 从陶仓楼、龙门题记到墓室壁画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5-10-16 09:26

走进中国美术馆五层展厅,在黑色与红色营造的展陈空间里,三座陶仓楼从左到右依次陈列。从大到小,从体量到彩绘,稳稳地占据着展厅C位。即使见过不少汉代陶楼,这三件重量级文物的集体亮相,仍令观者大呼过瘾。单是这三件陶楼,看这个展就值了。

这里正在展出的是中国美术馆“墨韵文脉”系列之“河南汉唐艺术珍品展”。展览聚焦中原文明的核心——河南,汇集了十二家文博单位的百余件珍品,以“朴拙天然”“刀笔传神”“形色流彩”三个单元,铺陈了一条从汉代古朴、魏晋飘逸至隋唐华彩的演变历程。

展览:墨韵文脉——河南汉唐艺术珍品展

展期:2025.9.19—12.14

地点:中国美术馆

七层连阁式彩绘陶仓楼 汉

赵逸公墓壁画(花鸟图)唐

三彩带盖罐 唐

视死如生 从地上到地下的空间转换

汉代,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催生了创造力的迸发,“朴拙天然”成为这一时代的艺术特质。所谓朴拙,不是技艺的粗陋,而是一种审美的自觉,正如傅山所说“宁拙毋巧”——重在捕捉物象内在的真诚与质朴,而非拘泥于技巧。这种追求不仅体现在陶土与石材的天然质感中,也贯穿于“以形写神”的创作理念里。而天然,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艺术与自然共生,仿若天成。汉代艺术的伟大,正是将人的创造力融入浩瀚而充满神性的自然中,于大巧若拙中彰显精神的飞扬。

无论是彩绘陶楼对建筑艺术的再现,还是画像砖石宴饮、狩猎的生活场景与四神、云气的结合,都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气息。沿袭青铜美学的陶鼎与壶,在朴拙造型上饰以活泼纹饰和厚重彩绘,承载礼仪与信仰,山阳陶罐上的率意铭刻、陶仓上的沉雄笔迹,都散发出刚劲质朴的气息。展品中,来自河南焦作博物馆的三座汉代彩绘陶仓楼当属翘楚之作。

通常所见的汉代陶楼多为四合院形制,此次展出的则是陶仓楼。为何是仓楼?这要从焦作独特的地理位置说起。焦作地处河南省西北部,汉代属河内郡,因位于黄河沿岸,土壤肥沃,自然成为重要的粮食产区。因此,用于储存粮食的仓楼便成为这一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建筑类型。汉代建筑多为木构,早已不存于世。所幸,在汉代人事死如事生的观念下,地上的世界被以微缩版的形式搬到了地下。死亡被视为生存空间的转换,在这个既虚幻又真实的地下永恒世界中,陶楼、画像砖石、墓室壁画与各类随葬品,共同重构了墓主人生前的富足生活和身份地位。长生不老的梦想和死后升仙的祈愿,都在这个地下空间得以实现。

这座七层陶仓楼高达185厘米、面阔162厘米,由院落、主楼、附楼和空中阁道四部分组成,可拆卸组合。主楼气势恢宏,附楼清秀挺拔,妙在两个建筑空间竟以一个空中阁道巧妙相连,生动再现了汉代“复道行空”的高超建筑技艺。陶楼结构繁复精巧,从底部稳重的院落到顶部轻盈的望楼,层层递进:一、二层为一整体,三层左侧设榫口,承接飞跨的阁道,四层饰以精美的格花窗,五层开双洞门,檐下斗拱承托,六层设大小窗口,外置挑梁与斗拱,七层望楼高耸,以庑殿顶完美收束。

这座堪称汉代建筑史活化石的陶仓楼,不仅是汉代豪强地主庄园经济的真实写照,更是研究汉代建筑技术的珍贵实物。展出的另外两件陶楼同样精彩:五层陶仓楼彩绘精美,几何纹与云气纹交相辉映;三层陶仓楼的三个圆筒形仓体造型独特,如同现代建筑的先锋设计,盆满钵满、殷实富足的生活气息仿佛已经溢出了朴拙的陶土材质。

而真正让建筑“活”起来的,是生活在这个地下空间的人和动物:一只陶狗静卧在院落门前,既体现“仓廪实而守备严”的汉代安防意识,又为建筑注入了温情;楼阁窗边,凭栏远眺的莫非是墓主人,那一刻,是否也涌起“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的孤傲豪放之情?

以刀为笔 从柔到刚的工具转换

从洛阳龙门石窟北魏时期的佛造像题记中,精选出二十方,统称为龙门二十品。因其鲜明的方笔、险峻的结体和雄健的气势,被誉为魏碑之冠。为何历经上千年,这些石刻仍能以其稚拙又率真、残缺又古意的姿态,不卑不亢、天真烂漫地出现在“不完美”的拓片痕迹里?这种独特的美学意象从何而来?

不妨从拓片的制作过程说起,通常需要三类匠人协作完成:一是书丹者,即负责书写的人;二是刻工,将字迹忠实转刻到石头表面,需要精准还原,而非自我发挥;三是拓工,将打湿的特制宣纸覆于石头表面,待纸张和石面贴合得刚刚好,方可施墨拓印。若是一通大石碑,均匀地、不多不少地把石碑上的所有痕迹转拓到宣纸上,三拨人都是关键,哪个环节出问题都不行。

开凿石窟是一项浩大工程,龙门二十品首要任务是刻字记事,力求在坚硬岩石上留下清晰且有气势的文字。为了在石材上高效且精准地完成刻写,刻工极可能采用方笔和切刀技法。这使得最终的石刻对书丹的改动非常大,甚至可能存在未经书丹、由技艺高超的刻工直接“以刀代笔”刊刻而成。因此,这些造像题记的刀刻意味远重于笔写意味——我们常说的金石气,其中“石”的韵味即源于此。清代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极力推崇魏碑,他所说的“刀笔俱现”“方笔之极轨”,正是对“以刀为笔”的高度认可。

在龙门二十品中,只有《始平公造像记》采用阳刻凸字,视觉冲击力强烈。与龙门魏碑的雄强相呼应,东汉的《袁安碑》展现了篆书的婉转流动。至唐代,褚遂良的《伊阙佛龛碑》则以宽博疏朗、清秀典雅的气质,成为唐楷的典范。由此,一条从汉至唐的书法演变脉络,清晰呈现在我们眼前。展览中还有精美的石刻造像,例如范家婆造像龛和思惟菩萨造像,也是不可错过的石刻精品。

形色之间 从流动线韵到斑斓釉色

汉唐之际,多元文化相互碰撞,文明和艺术彼此交融。从北魏元怿墓壁画的苍劲笔意,到唐代赵逸公墓壁画的富丽人物,墓室壁画展现出线条艺术的流变;而唐三彩则以流淌的釉彩,如黄、绿、白,以及罕见的钴蓝色,成就了窑火中的色彩斑斓。此外,憨态可掬的汉代陶狗、玲珑剔透的玉佩,以及纹饰精美的铜镜,共同勾勒出汉唐社会的生活百态。这些艺术创作,无论是壁画的流动线韵,还是三彩的斑斓釉色,都以形色之美完成了从雄浑汉风到华贵唐韵的美学嬗变。

壁画画面设色丰富、构图饱满,尽显唐代艺术的华美之风。花卉枝叶扶疏,禽鸟姿态雍容,加之细腻的笔触,共同营造出盛唐的祥和气象。其线条运用尤为精到,在延续早期壁画雄健遗风的同时,已初现晚唐婉约与精微的演变趋势。

传世唐代花鸟画实属罕见,仅凭文献记载实难窥探其风采。所幸考古发现不断填补这一空白——目前,已在十余座唐代墓葬中发现花鸟壁画遗存,赵逸公墓尤为典型,成为探寻唐代花鸟画风格与历史源流的重要实物证据。

展览中这件来自盛唐的三彩带盖罐,宛如一位从容丰腴的唐代美人,以其浑圆饱满的姿态,流露出时代的雍容气度。最令人沉醉的,是它身披的一袭“三彩衣”——绿、黄、白、褐等釉色在胎体上自然垂流、相互浸润,呈现出流光溢彩的视觉美感。

值得注意的是,“三彩”之名实为唐代多彩低温釉陶工艺的统称,并非仅限三种颜色。这些斑斓的釉色仿佛凝聚了天地灵秀,在窑火中幻化成一幅浑然天成的抽象画卷。这种釉色之美并非刻意,而是窑变的偶得天成。

在展厅中徐徐慢步,在一件件文物前驻足凝视,仿佛与它们进行着一场场私密对话。从汉代的古朴天真,到魏晋的飘逸风骨,再到大唐的华彩瑰丽,千年时光恍若一瞬,深深镌刻在中华文明关于河南汉唐艺术的篇章里。

图源/中国美术馆

(孙白丁)

编辑/ 汪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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