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棵树命名为“古将军树”。
那棵树位于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北园中一个湖边。它一入眼帘,我便脱口喊道:“古将军树!”
古将军树
树长在了我的心里
第一次看到它是在深秋。
它伫立在湖边的一块土丘上,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奇特。它的树干高不过十米,树身却粗大,三人合抱怕也是吃力。它是枯裸着的,树皮枯裂,形神像极了在电视上见过的身披战袍、头戴盔甲、左手佩剑、右手挥臂指挥战斗、气势威武的古代大将军的造型。树冠部分——“盔甲”的顶上还有一个形似枪头的小尖,更是历史感十足。看上去树已经死了,树皮因老化、死亡而枯裂开来。树身的底部涂着白色的防腐液,十枝长长的、没有一片树叶的枝干斜着向上方伸展,像是硬生生地接在树根部似的,细小的枝干与枯死的树身不相匹配。它旁边大树的树叶也已经凋零,却并未显出它这般的异样。它们细长、琐碎、光秃的枝丫高高地、乱云飞渡一般伸展到古将军树的四周,更让古将军树有种镇定的大将风度。
正是傍晚,四周安静极了。夕阳给树周身涂满了红色的光,湖面及周边的景物也显出耀眼的红,那个意境真的让我有如置身远古的一个战场,一切已经结束,一切显得静穆而悲壮。
那棵树长在了我的心里。
隔几日,我去奥森北园漫步,想着再去看看那棵树。
我却迷了路。我是个没有方向感的人,加上原本是无意间发现的古将军树,根本没有记路。我记得树在一个湖边,但湖在公园里有好多个,都没有名,地图上也没有名字标记。我在园子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没能找到我想看的古将军树,转来转去,竟转到了“楼兰姑娘”雕塑景点。
楼兰姑娘景点我曾来过多次,每次我都要观察这里的胡杨古木——那些从新疆罗布泊沙漠中曾经的楼兰古城运来的枯干的胡杨,它们粗大的树干被摆放在地上供人参观、怀想。传说胡杨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腐,但是奥森公园不是沙漠戈壁,它们来到这满园都是森林的地方,还能千年不腐吗?我每次去看它们,都心疼地觉得它们比上一次看到时树皮要斑驳了许多,那是湿度导致它们更快腐坏的症状吗?在初冬时节,它显得更加枯朽,一些树皮已经崩落在地上了。
地球上有3万多亿棵树,最古老的树已超过5000年,有些树因为具有精神价值而受到人们的尊崇,如墨西哥瓦哈卡市郊外的2000岁的图勒树就被当地人赋予了精神领地般的地位。
胡杨树三千岁,图勒树两千岁,那么,我的古将军树究竟几千岁?它是什么时候植下的?我莫名地感动,迫不及待地又去看古将军树。
进园后,我知道自己找不到那棵树,便请正在清理残败树枝的园林工人给我指路。我描述古将军树的样貌和周边的环境,一位园林工人立即说:“哦,你说的那棵树我知道!我们带你去吧!”几位园林工人迅速装好车,开车将我带到古将军树前。这一次,我仔细地在手机上记下了左拐右行过桥之类的路线图,相信以后再也不会迷路了。
园林工人问我:“这么冷的天,怎么还想着来看这棵树?”
我指了指树身,说:“它是古将军树呀!”
他们一看,惊呼起来:“真是像呢!”
我抚摸着树上枯干的、皴裂的皮,懊恼地说:“可惜它是一棵枯死的树,而且连是棵什么树都不知道。”
园林工人连连摆手道:“这棵树没有死呢。但它不是原生在北方的树,听说它是作为百年古树从三峡库区移过来的。”
“噢?”我立即欣喜起来,追问这棵树是什么树、有什么故事。
他们却说不知道。“但是你看,底部还有枝干,说明它没有死。”他们强调说。
“这些枝干看上去是嫁接的呀。新树种、树苗多的是,这么枯的树,任由它死掉就行了,非得这么续命么?”
“能嫁接,就说明树没有死透嘛。这是百年老树,很特别,主干的上部是死了,幸好树根还活着,至少根系还未全死。这树若是从根上烂起,往上蔓延,那从根部到树心就都会烂了、死了,那样的话,树皮再厚,也早倒下了。”他们肯定地说。至于嫁接的是什么树,他们平时也没注意,要等到叶子长开了才知道。
百年古树春天复苏
我有点沮丧,我想象古将军树有三千年了,却只是棵百年老树。但它没有死去,这又让我心里得着些安慰。树挪死,这棵树从三峡移过来,没有死,这就是它的生命力,明明主干已经枯了,可是凭借着扎在地下的根,依然可以嫁接出新枝。这是大地的力量,它滋养万物,不放弃任何一棵树,哪怕它只有半棵命。
我期待着春天来临,期待着大树生命的奇迹。
转眼春天来了。我是见过奥森北园的春天的。在春天,万物自由生长,草木复荣,生机勃发,那是各种植物生命经受严冬摧残后仍顽强活着的气象。
我去奥森散步,去看我的那棵古将军树。我想知道它是什么树。
我看到那棵树了。在春风里,古将军树的面容柔和了许多,没有冬天那样的干裂冷峻,树底部嫁接的枝条清润了起来,冒出了细细的青色的芽胚,似乎再一夜春风吹过就会开枝散叶。
四周的树木都开始生长发芽,有些已经开叶,整个景致已经变得青绿了许多。
往常周边都没有人,但是这一天游人很多。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古装的衣服,从这棵树的路边经过,到对面的大树林里照相。他们站在树下,在春风里照相,和春天照相,和正在开花或长叶的树木照相。他们的眼里只有青嫩的叶片、鲜亮的花朵,没有这枯裸的树干。
我围着古将军树和嫁接在它身上的树枝细细地察看,仍看不出它是什么树。
一位男士提着相机从湖边走上土丘,看到我在盯看树,好奇地朝树张望了几眼,问我在看什么。我告诉他:“看树。”“这树有什么特别吗?”“它是古将军树。”我指了指树干。“哦!”他兴奋地叫了一声,也围着树看了起来、拍了起来。临走时,他说:“谢谢你,让我遇见了一棵特别的树。”我笑着叮了一句:“是古将军树。”他也笑了:“是的,古将军树,太形象了!”
受他启发,一天,我特地叫了喜欢摄影的年轻朋友丁丁去看那棵树。丁丁是个具有细致的观察能力的人,一下子就被古将军树吸引了。他凑近了树干拍照,竟拍出了意想不到的图案。这一棵树上,原来藏着一个森林动物群落,老虎、豹子、蟒蛇、鹰之类的树纹,在树身上栩栩如生。这让我想起图勒树。图勒树粗糙、扭曲的树皮本身也是一种风景,上面有着像美洲虎和大象之类的动物轮廓纹路,当地导游用袖珍镜子反射太阳光线,纹路就会显现,游客们看了,皆叹为观止。我恍然大悟,植物界有无穷类型的树木,即使同根同质,也会因各自对阳光、温度、湿度的吸收能力不同,而产生色彩、花纹不同的图案,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它们的异同。
古将军树上
嫁接枫杨树
一入夏天,万物就更加蓬勃了。公园里的草疯了一样蹿长,古将军树所在的土丘一下子仿佛高了好多,我的古将军树也看不全了,仿佛披上了巨大的斗篷,嫁接其上的树枝已全部开枝散叶,树冠展开,宽大得足有100多平方米,让人相信,这棵百年古树,这棵古将军树真的没有死,它的主干虽然再也不会生长,也永远不会轰然倒下。赋予它新的生命的,是这些嫁接了的新枝,更是它藏在看似枯朽的身躯里面的不朽的灵魂。即使有一天真的死去,它也会被固化成古将军的形象,以标本的形式留存、延续下去。
嫁接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行将腐朽的树,嫁接可以把最美好的希望附着在它的身上。
十枝嫁接的枝条正挂着花朵——一枝又生出好多枝侧枝来,枝子上树皮平滑,叶为羽状复叶,每一枝叶轴上都垂挂着一串串淡绿或淡黄的穗状花朵,花上有狭翅,缘有细小的星芒状毛。
看这新枝,不是枫杨树吗?
好神奇,古将军树上嫁接的是枫杨树。
枫杨树也称榉树,为落叶乔木,树冠宽广,枝叶茂密,既有枫树的坚强挺拔,又有杨柳的飘逸婆娑,是现代园林中重要的绿化乔木。最可贵的是,枫杨树深根性,根系发达。枫杨树下是平整的草地,一些贴地的开花植物为草地平添着艳丽的色彩,也衬托得枫杨树更加优美。我看着被枫杨树枝拥围着的古将军树,看着枫杨树一枝又一枝地伸展、枝子上挂满花朵的样子,突然想,是否可以将这枯干的树身截掉,让这些新枝更加自由地生长?还有什么神奇的办法可以?
我想起汪曾祺的话:“小说的结构像树。一棵树是不会事先想到怎样长一个枝子,一片叶子,再长的。它就是这样长出来了。然而这一个枝子,这一片叶子,这样长,又都是有道理的。从来没有两个树枝、两片树叶是长在一个空间的。”以前我总纠结汪老为什么要如此打比喻,现在面对着枝叶繁茂的枫杨树枝,我领悟到了汪老的意思,小说的结构是自然的,要像树长枝子长叶子一样自然。而它的内在,必须是有生命的,是“活”着的。这里说的是小说创作,散文创作不也应该遵循这样的理念吗?
或许,我应该写一篇关于古将军树的魔幻散文,让枯老的树长出枝子,长出叶子。
很快,树木就到了最繁茂的时候,尤其是在雨后,叶片特别的润,特别的亮,特别的葳蕤。枫杨树亦如此。
我时不时地去看我的古将军树,我不再迷路。
每次去,我都会有新的感受。当树叶再次凋零,我不再觉得古将军树枯老,我对它化身枫杨树——或许它本就是枫杨树——的壮举越发的尊崇。虽然我承认它不是三千年古树的事实,但我知道,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地下,不会死去。
(王子君)
编辑/ 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