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是镌刻在文人笔墨中的独特风景。老舍偏爱它的味觉丰盈,林海音难忘它的街巷生活,郁达夫沉醉它的清寂意境,林语堂钟情它的成熟稳重……这些曾在北京生活、驻足的文人,以细腻的笔触描绘秋日北京之种种。通过他们的笔触,我们能真切触摸到北京秋天独有的韵味与温度,感受这座城市在秋日里的别样风情。
秋季的北海公园
秋季的潭西胜境
初秋的北京胡同
郁达夫对比南北不同
自幼生长在江南的郁达夫,在名作《故都的秋》中,以南方几处著名风物、景观作为对照,凸显北京秋色之美。他写道:“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江南风物(扬州的廿四桥虽地处江北,却一直被归入江南文化范畴)之所以“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或许是因为江南季节变换不够分明,不如北方大地那般有着清晰的岁月流转过程。
而北京的秋,绝无江南地区“混混沌沌地过去”的感觉。因此,每到入秋时节,身处南方的郁达夫总会想念秋日的北京:“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这段文字,想必在中学语文课堂上学习过的人,多少都会有些印象。
北京的秋色,不仅体现在名胜古迹或寻常巷陌间。即便是一棵“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即便是一阵“秋蝉的衰弱的残声”,也能让人触摸到秋的丝丝寒意。创作《故都的秋》之前,郁达夫的儿子不幸因病离世,且国民党统治区的白色恐怖氛围愈发浓重。郁达夫想到入秋时节的“故都”风物:“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他内心深处潜藏的伤感,被这清扫过无数落叶的大地场景悄然勾起。
但伤感终究是短暂的,转瞬即逝。郁达夫的笔调,又变得温润起来。
此时,他想到了北方的秋雨:“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读完这段文字,读者的脑海中,或许会浮现出丰子恺先生的诗意画作。这或许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秋,又或许不是。饱经世事的人们,用一句“可真凉了”,看似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深长地相互问候,这是北方民众特有的交流方式。尽管只是细微之处,却被郁达夫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林语堂勾勒秋之色彩
对于同为“江南人”的林语堂而言,北京的初秋是四季中最美好的时光,它给人以成熟与稳重之感。在林语堂所著《辉煌的北京》一文中,他写下了对北京秋日的眷恋:“秋天,在城南的大沼泽地里,经过整个夏季养得肥肥的野鸭,和躲藏在河边灌木丛中的苍鹭,开始了一年一次的南迁。公园和西山都泛着红、紫色。西山上红土与蓝天映衬混杂一起,产生了著名的西山紫坡景观,在更高、更远的山顶,山色渐渐变成暗紫色和灰色。”
林语堂曾两度在北京生活,尽管总共只有短短6年时间,却对北京充满留恋。这份留恋,让林语堂以暖色调勾勒北京的秋。他笔下的秋日北京,处处都洋溢着迷人的色彩。林语堂认为,北京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代表着成熟。
在抗战时期所写的散文《秋天的况味》中,林语堂说道:“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慨,不单以葱翠争荣了。这是我所谓秋的意味。”
和郁达夫一样,来自气候相对湿热地区的文人,对北方四季分明的特点颇为敏感。于是,林语堂分层描绘了他所钟爱的秋:“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凛冽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和,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熟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热练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
林海音回忆秋的气味
童年至青年时期居住在北京、并将北京当作精神故乡的作家林海音,对秋天最难忘的,便是炒栗子的香味。她在《秋的气味》一文中写道:“无论从哪个方向来,到了西单牌楼,秋天,黄昏,先闻见的是街上的气味。炒栗子的香味弥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赶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兰号的伙计正在门前炒卖栗子。和兰号是卖西点的,炒栗子也并不出名,但是因为它在街的转角上,首当其冲,就不由得就近去买。”
此外,林海音在《家住书坊边》一文中记述道:“下学后喜欢吃芝麻烧饼夹烧羊肉,配上‘玉泉山’牌汽水”。下学后喝汽水、吃烧饼夹肉,或许是夏秋时节京城许多孩子独特的儿时体验。而林海音对秋日北京的味觉回忆,或许能引发不少人的共鸣。
关于北京的秋之味,还出现在女作家谢冰莹的《北平之恋》中。对于北平的秋,她这样写道:“秋天在北平是最适宜于游人享乐的季节,没有风,没有雨,太阳整天暖融融地照着;苍穹是那么高,那么澄清;浅灰的云,追逐着雪白的云,有时像在缓缓地散步,有时又像在相互拥抱。”紧接着,她便讲述了秋日里逛北海公园的情景:“漪澜堂和五龙亭以及沿着北海边的茶座,一到晚饭后,游客便坐满了。他们有的陪着女友;有的带着全家大小,有的邀集二三知己,安静地坐着,慢慢地喝着龙井香片,吃着北平特有的点心豌豆糕、蜜枣,或者油炸花生;他们的态度是那么清闲,心境是那么宁静……”
游览北海公园,只是秋日里的休闲活动之一。之后,人们还会去逛东安市场。而逛市场的乐趣,首先便是品尝“秋味”:“摆在水果摊上的一串串像水晶似的大白葡萄,像玛瑙似的紫葡萄,粉红色的苹果,水泱泱的大蜜桃,二三十斤一个的大西瓜,美丽的小沙果,新鲜的大红枣,又香又甜的良乡糖炒栗子……真是应有尽有”。这便是满载秋日味道的北京。
赵珩描绘秋夜体验
文化学者赵珩先生,在其散文集《彀外谭屑》中,将四季的夜晚一一描绘。其中关于秋夜,他这样写道:“秋夜渐长,变化也最大。初秋而闻蛙鸣,与盛夏似无大的分别。北方听到蛙唱,大多在夏季暴雨过后……北京缺少水域,青蛙多在雨季后的水坑和杂草中生存,闻其声而不见其形,更有一种神秘的味道。蛙的喧噪声并不讨厌,在那种特有的韵律与节奏之中依旧可以恬然入梦。”
蛙声并非随处可闻,但秋虫的鸣叫声却时常萦绕耳畔:“主旋律当然是蛐蛐的叫声,偶尔也伴有蝈蝈。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秋虫的鸣叫,我总不免有些伤感,大概是络纬啼残,凉秋已到的缘故罢。”赵珩先生的这份伤感,或许是包括北京在内的北方大地所特有的。
在北京的四季中,春秋两季时间较短,冬夏两季则偏长。因此,感怀北京四季中最为舒适、却又转瞬即逝的春秋时节,成为了居住在北京的文人永恒的话题。赵珩先生写道:“仲秋是秋夜中最平静、然而也是最短暂的时光。中秋节过后,天气转凉,秋风渐至,与初秋竟成完全不同的气氛,风虽不大,却落木萧萧,残叶飘零。夜静之时,连树叶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拂晓之时,也总能听到清扫落叶的沙沙声响。每逢秋雨,霖铃有声,淅淅沥沥,时落时歇,想来晨起又添几分寒意。‘夜阑卧听风吹雨’,最能引起各种不同的情绪,或怅惘,或悲悯,或慷慨,或感怀,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最是情致抒发的难眠之夜。”为何难眠?是因家国天下之事,还是因留恋如白驹过隙般的人生岁月,抑或是其他缘由,每个人在秋夜的体验中,答案各不相同。
(高申)
编辑/ 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