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的故事带有魔幻色彩:上海的一个新小区里汇集了来自各个省份的老人。住在小区里的赵钱孙李四位老人,都是来自大望洲的乡亲,各有渊源。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异常状况。四位老人的儿女把他们给遗忘了,他们能跟一般人正常交流,却不能和儿女说话和通话。他们能记住所有的事,但儿女们记不住任何跟他们有关的事。四个大望洲人回到岛上重新寻找原来的生活路径,在缺乏钱财物资的条件下,他们在这个不适之地生活了三十天。而生存下来的唯一法则是:怀念过去生活里视而不见的东西,以及直视自己灵魂里的罪恶。
李凤群的写作涉及中国式家庭教育、人与人的社交边界、老龄化社会的矛盾、性别歧视等多种社会现实问题。用她的话来说:“这是我所有作品里信息量最大的,人生百态,社会百科,四个人串起来的岂止是自己的往事和经历,是人生和时代的戴罪存活的物与心。”
罪与罚的追问探求
——解读李凤群长篇小说《大望》
现代人普遍处于孤独焦虑的痛苦中,史铁生以其肉身的残疾考察了健康人自带的三大困境(焦虑):无限的欲望与有限的能力;自我的独特注定生存于群体的通约;生的渴望与死的必然。这是人类的普遍困境,并由之繁衍出“次生困境”,李凤群的长篇小说新作《大望》以螺旋式透视当下人们的种种困境,且在追问“罪罚”的同时显示“救赎”的渴望。小说中的四位老人莫名其妙被亲人遗忘(弃),陷进荒芜人烟的孤岛,如中了魔咒,被无形的大手操纵着。文本猛一看是“老年问题”,其实更有深意存焉。作家将孤岛作为叙事的放射点,笔触向四面八方辐射,过往的追忆(问)和现实的求生交错并进,追问中透出救赎的灯火,现实求生演绎出困境的获解之道。
漫长的困境突围
为了走出困境、逃出绝地,人们会尽智竭力,高招妙计或阴招诡计频出,这考验人的灵魂、暴露人性善恶。《大望》中的四位老人村医老赵、村主任老孙、民师老钱,和唯一的女性老李被子女遗忘、信息不通,无处存身又回到已荒废的孤岛(他们原先居住的村子)。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有限(老李除外),加之年事已高、多数疾患在身,生存的困境自不待言,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做出种种设想和行动。
三个老头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生存自救回到原先的生活状态。老李则不同,她的生活物资足够度过非常时期,她陪三个老头回到荒岛出于邻里之情有难同当。她虽然也年近七十,每天她操持几人的一日三餐和杂务,毫无保留地贡献所有的钱粮,还变卖了亲人留给她的首饰,最后她寻野菜、去镇上找零活打短工,来维持大家的生计。
三个老头“自救”的恶行,就像以迷信对抗迷信的祥林嫂最终走进迷信的深渊,他们不仅走不出困境,还埋下了更为深远罪孽的祸根,近者及其身,远者祸及后人。老李毫无保留地奉献所有钱物与他人共享,还用孱弱体力劳动获得生活资料,和大家一起济困度危。她的行为是照耀人心幽暗的灯火,是走出困境的正道,救赎的途径。
荒岛上四位老人之一的老钱无意中发现了秘密:说谎话头痛,说真话便有与亲人接通的可能,于是他们真诚诉说(追忆)各自的过往,试图摆脱眼下的困境,回到原先的生活。于是,读者发现,村医老赵的“德和医”水平其实堪忧,医术上只会“放血”,碰巧赶对症有疗效,多数情况不仅无效,还会贻误治疗时机。
老钱的民办教师是通过万县长的关系当上的,其不仅“知识”误人子弟,其“思想”还耽误自己“转正”和孩子的教育。老孙在村里当了大半辈子干部,老了念佛行善。他早年当村干部,因主持想当然的正义,给村民胡万魁一家造成灾难,迫使其全家背井离乡。老孙不仅以权谋私,还以正义的名誉作恶。
他们追溯过往罪责的彻底性和真实性都值得推敲,原因是他们年事已高,记忆力退化,往事有所遗忘,限于承担罪责的勇气,诉说罪责难免有所保留,怀着功利心来洗涤心灵、提升精神,其成效可疑。尽管他们某种程度上认识和承认各自犯下的罪过,由于上述原因,救赎的有效性实为有限,将此作为推脱自身罪责的理由,不能从内心认识和承担犯下的罪过。这些都标示他们追忆的真诚度,稀释了救赎的有效性。他们虽然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可儿子们都说他们不在人世了,这隐喻他们活着的只是肉体,而心灵(精神)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由此而观,因主客观因素的干扰,即使寻找到救赎(突围困境)的途径,救赎的道路也出乎想象的曲折漫长。
心灵之光是唯一的救赎
救赎,首先应正确认识曾经犯下的罪过,并真诚自觉地接受惩罚。认识罪过是第一步,发自内心的受罚是有效救赎的关键。
老李不赞同并拒绝参与污辱老钱来取得人证一事后,就被三个老头排挤出圈(连老钱本人也怨怼老李),也就是说,老李在是非认知、突围困境方式与他们分道扬镳。老李真诚面对罪过、自觉接受惩罚。她年轻时执念婆婆的意愿,以生儿子传宗接代为人生最高宗旨和目标。由于重男轻女的偏见,她还患上疑心病,怀疑村人嘲笑他生不出儿子,鼓动丈夫与人打架而丧生。已成年的大女儿心生间隙甚至怨恨,不仅主动离开了母亲还带走了妹妹。老李独自为婆婆养老送终后,她孤独一人守望岁月。只要她承认自己错了,大女儿就会原谅她亲近她,可她一直没承认,因为她不能轻易原谅、饶恕自己,让自己承受应得惩罚。所幸她引产的小女儿叶子意外活下来,并由外国妇人培养成科学家。因引产药物的作用造成叶子双腿残疾,她还是飘洋过海历经百般曲折,最终找到了生母。老李看到轮椅上的残疾小女儿,悔恨得泪如雨下,决心全部余生用来伺候小女儿。
三个被儿女遗弃的老头奔她而来,她的钱物本来足够度过非常时期,可她自愿陪他们(原来一个村的)住进废弃的荒村孤岛,共度难关。她不仅拿出自己的全部钱物共享,还为他们操持餐饮;钱尽粮绝之际,她挖野菜变卖首饰度日,最后她以年届七旬的老身,去镇上打零工维持大伙的生计,她身上流传着为众生受难的品质。老李的罪责可谓深重,可她敢于直面罪过,不轻易自我饶恕,自觉承担罪责和接受惩罚,并主动陪同他人分担罪责和惩罚。因此老李走上救赎之路,回到女儿身边,回到原先的生活。
当然,人们走出困境不仅主观上有障碍,客观上也有羁绊。价值观混乱、心灵迷失、社会次序颠倒致使灵魂游荡、精神无所傍依,这些都是人们走出困境的绊脚石。某种意义上说,困境、灾难是人亲手营造的,社会的乱象也是人所为,只有人走“正道”了,社会曲直自然分明。社会问题说到底还是人自身问题,种种不幸和灾难都是人自食其果。但老李和她的小女儿叶子给我们有益的启示:认识所处历史时段的局限和人本身存在的弱点,清醒所犯罪过并真诚面对,自觉承担罪责和接受惩罚,切莫像老孙们,“攀比”罪责推脱惩罚,抱怨世道不公又以权谋私,只能与美好的心愿背道而驰。
既然历史还存在局限和人还未能摆脱弱点,过失和罪过就在所难免,怎样对待人的罪过?老李的小女儿叶子没有怨恨母亲,连抱怨也没有,她愿意接年迈的母亲到自己身边,为其养老送终。叶子肯定理解了历史的局限和人的弱点,因此悲悯人世、宽容世人(自然包括母亲)。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人世,老李和她小女儿叶子不是给了我们有益的启示吗?
《大望》不仅有着丰富的内涵,其艺术性同样值得说道。文本以荒村孤岛为叙事生发原点,纵横两轴伸展、四方辐射。横的方向突围困境、做出的种种行动,纵的方向各人追忆往事,同时附带讲述听来的故事,编织成网络叙事。再就是叙事的张力,老孙他们突围困境的恶行其实是自掘困境泥潭、越陷越深,老李自苦反而是自救的通途,这种张力给读者巨大的警醒和反思空间。还有虚实相生,老人突然被子女遗忘看似荒诞,实则是当下功利主义为主导的实用价值观语境下老年人的真实处境,以虚写实用实映虚,相得益彰。最后是人物身份的安排,村干部老孙、民办教师老钱、村医老赵和家庭妇女老李,人物身份的多样使文本获得丰富的内涵,扩充了作品的容量。关乎《大望》的艺术性这里只做浮光掠影地点拨,不作详谈。(文/曹雨河)
《大望》节选(《花城》2020长篇春夏卷)
几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今天如此不同寻常。
老赵清楚地记得,他七点零三分到楼下去买早点,门砰的一声关上时,他意识到手上没有拿钥匙。他平常出门都是钥匙不离手,今天在穿鞋的时候脑子一走神,少了拿钥匙这个动作就顺手带上了门。他先在公园里溜达了两圈。等到快八点的时候,回到小区边上的面包房买了几块面包给孙子吃。他老早就习惯性带一张百元现金,叠成小方块放在一个小布袋里,揣在口袋底部,但付钱的时候还是会刷手机,现金的意义变成应对紧急时刻,如同有些人身上的速效救心丸。进小区的时候,正好前面有人刷卡,他就跟了进去。
他敲了敲儿子家——也就是自家的门,开门的是赵光军。他已经梳理完毕,准备上班。赵光军是九院的大夫,对形象特别注意,他每天早上花在收拾头发和刷鞋的时间超过半个钟头。表面上老赵有点看不惯,嘴上说这样在乎外表容易招惹是非,心里又觉得儿子的形象真真是遗传了他。此刻,赵光军站在门口,对着老赵礼貌地问:
您找谁?
切!
老赵以为儿子幽他一默,咧了一下嘴抬腿准备进门。赵光军“哎哎哎”几声之后,伸出一只手指碰了一下老赵的肩膀,他的声音高起来了,他说: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呢?
“哟哟哟,”老赵说,“我难得一回不带钥匙,你就不认得爹了!面包买好了,我给你热杯牛奶。”
赵子昂也站到了门口,那孩子搭他爸爸的车去上学,这会儿也洗漱完毕。他探出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老赵。
咋啦?老赵有点不耐烦地提高嗓门,觉得儿子孙子都有点邪乎。
赵光军已经掏出手机拨打110了,他对着手机说,有个陌生老者在他家要当他爹。老赵咧开嘴几乎要笑出来:这家伙做事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要诉诸法律。遇到医患纠纷,他也不愿意多啰唆,就是这么傲里傲气的。可赵光军的面色是严峻而略带嫌弃的。老赵被这态度伤到了。搞什么嘛!他说。
赵子昂站到赵光军边上,两个人排成一排挡住了老赵的道。老赵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脸部肌肉变得僵硬,嘴角微微抖动。他进去不是,出去也不是,就杵在门口。
如果这是个玩笑,这玩笑过火了。他紧张起来,面对儿孙如此大不敬的玩笑,他可不会像钱老师那样受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钱老师家里稀松平常,钱老师经常被儿子孙子们用言语推来搡去。老赵在脑子里紧张地搜索应有的态度。以他一贯的作风,小小的火还是要发一发的,而且不能等太久,等太久就是在自降身份。他想像电视里那样大喊一声“畜生”,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过头。他停在那里,像被什么人点了穴一样,时间很快过了三秒,他再发作就显得滑稽了。突然电梯门一开,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负责他们小区的片警邱警官,接警的时候他正好在楼下。
赵光军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位陌生老人敲开他的门,自称他父亲。他父亲死去多年,这老者一定是得了老年痴呆。儿子说的时候,老赵张着嘴,奇怪,发不出声来了。
邱警官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态度却很和善。老赵盯着他多看了几眼。邱警官也看了看他,也感应到了老人向他发射出来的信任和祈求。他们虽然没打过交道,但打过好几次照面。老赵确定他是邱警官,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邱警官顿了一顿,又对老赵看了三四眼。老赵看上去不像个坏人。他七十开外,身材高大,上身穿一件李宁牌运动衫,脚上穿一双耐克运动鞋,平头,鬓角修得整齐,脸上也有些肉,不像不体面的人,邱警官有心放他一马,诱导他说,你是不是认错门了。
儿子,他想,我的儿子,我昨天还对我嘘寒问暖的儿子,转脸不认人的儿子。他嘀咕着。警察的话他听不进去了。他只盯着他的儿子,死死地盯着,想盯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哪一样不是遗传自我的。可是那小子端着的那个架势,好像他不是从他妈肚子里出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赵当时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渗入到空气,从空气又渗入到他的鼻腔,最后渗入到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盯着儿子说,你照照镜子。他的嘴张开,可是发不出声,他扯了扯脖子,仍然发不出声。
中邪了,他想。
赵光军看了看手机,上班时间已经到了,他明显不耐烦起来了。他不耐烦地将眉毛向上挑。他假装不耐烦的时候眉毛挑不上去。
老人家,走吧。他到底按捺住自己被打扰的火气,简洁地催促。
儿子的声音熟悉中透着严厉,听起来像刀子砍在瓷砖上,发出刺激耳膜的推撞声。
他听到警察在请示上司,对讲机里的声音泄出来,叫他先把人带到局子里问清楚了再处理。
他再迟钝也嗅到了一丝危险信号,何况他见过世面!那警察放下对讲机,向他走过来。他收对讲机的时候,什么东西在腰上一闪。一双手随即搭在老赵的肩上,像一根铁棍触到了棉花,老赵没抵抗。以他这个年纪,试都不用试。他垂下手,缩了一下肩膀,脸上尽量露出像被惊醒的表情。他说,警察同志,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认错人了。说这句竟然发出了声。
你记错了?
我记错了!
您老的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身份证在家里呢,离得不远,就是隔壁那栋楼,我年纪大,犯糊涂了。对不住哪。
肩膀上的手松了一松。
那下次不能再走错门了。
他儿子站在门口,对警察道了谢,随手关上门。
怎么变成这样?他喃喃地说。感情受到创伤,人反而变得冷峻。现在,他又能发声了。
他带着心凉不如说惊诧的表情就那么盯着,警察架着他的胳膊,他顺从地往楼梯口走,一直把他带到小区门口,扯他的手放松了。他站在路牙边。好像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都心里有数似的坦然接受,其实他慌得很,心一直怦怦跳,这会儿额头开始冒汗。
目睹警察上了警车,车子掉个头开走了,他一动不动,凝神静气,好像点燃爆竹之后等待火花冲天的神色,可是等了一会儿,一辆接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穿黄马甲的清洁工在扫地,扬地的灰尘慢慢地扭摆,又悄悄地落地,就像什么坏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一样。
他的脸上保持着一种黑白不清的迷惑。一定是做梦。他之前做过类似的梦。死去多年的亲人再度站在他面前,比他还要年轻的样子;蝗虫飞进厨房,鹅在天上飞翔。但是醒来后一切都消失了。
做梦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现在,他坐到一角,等着自己从床上醒来。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有时候,人在一个夜晚做过的梦像一年那么久,而且,在梦里许多人都像是真的,根本意识不到是在做梦;许多时候知道在做梦,也有许多时候以为不是做梦,但是,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梦欺骗了自己。
来源:文学报
编辑/ 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