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涛是竹林七贤中居官显贵者。
少时读《与山巨源绝交书》时,以为山涛是假隐贤,不过是以老庄之学点缀文饰的达官显宦。
后读《晋书·山涛传》,知这个看法错了。
山涛虽位居三公,骨子里还是渗透了竹林隐士的风韵,不过身世将他推向朝堂,大隐隐于朝罢了。
与山涛同朝的刘实曾著《崇让论》,针对“在朝之人不务相让久矣”的时弊,主张“贵让”,“息急竞”,渴望形成“贤人相让于朝,大才之人恒在大官,小人不争于野,天下无事矣”的世风局面。
但这毕竟是理想化的主张,世人皆争,相让更难,小至车行让道,市货论价,小户析产,大到朝堂争宠,示功争官,莫不你争我夺,明争暗斗,打得头破血流,哪有一个“让”字?
连奉天承运的皇家都为争皇位骨肉相残,血飞横流,能让者又有几人?
那个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阮瞻倒有让之心之举。天热群行时,口渴,看到一口井,众人争而喝水,唯有阮瞻在后面不争不抢,待等大家喝完了,他才去喝。
看来谦让在竹林七贤中倒反映出来,山涛也可算一个。
看山涛的身世经历,他倒是真正践行一个“让”字,而且还是能者让,贤者让,多次让。
史载其“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
早年其隐居有年,只因与宣穆皇后沾点中表亲,去见司马师,走上仕途。后因办事能力强,一路高升。
司马昭在领兵震慑钟会之乱时,担心魏室诸王会作乱,竟将守家的任务交给山涛,可见他的才能非同一般,获得司马昭的信任和器重也非同一般。
在助武帝为太子时,他又深出其力,更获得晋武帝的倚重,“入为侍中,迁尚书”。但山涛这时却一心求退,“表疏数十上”,方才如愿。
没多久,他又因诏命逼返,在耳顺之年,入朝当吏部尚书。
干了一段,干得还不错,又“固辞以老疾”,上表陈情,章表数十上。为达辞职的目的,干脆消极“不摄政”。
皇帝不答应,还说,年老多病,出出大主意,在大事上把把关,何必辞职呢?
山涛又上表恳辞,武帝干脆下手诏,明示不许辞职,如果身体真正挺不住了,送到寺院修养,仍在其位。山涛只好继续干下去。
这一干便干了十多年。
他兢兢业业,政声不错,又上表求辞职,并想以“年垂八十,救命旦夕”的悲情主义打动武帝。
但“涛苦表求退,诏又不许”,连武帝身边的大臣都看不过,为他说好话,武帝也不答应。
再过一阵,山涛又去上表请辞,武帝仍是不许,亲手下诏命山涛打消念头,诏书竟有“君不降志,朕不安席”这样的字眼,弄得山涛毫无办法,继续老骥伏枥,拉这千里之套。
后来,武帝又将山涛官升至司徒。山涛“固辞”,武帝又发诏,命他“终始朝政”。山涛再上表,武帝再发诏。
这时,山涛身体真的不行了,“使者乃卧加章绶”。
山涛升官,不仅没有一点喜色,反而忧心更重,自责不能当位之心更甚,自言“垂没之人,岂可污官府乎?”催马车急忙往家赶。
他79岁病逝,死在三公之位上。
在人人为得官位不遗余力,升官喜、丢官愁的大风气下,山涛这样反反复复,数次辞官的例子怕是稀见。
史上有辞官者,或不得意,或因官小,或被逼迫,或不胜烦扰,山涛都不属这类情况。
看破红尘辞官的也有,辞一次,或而再,已鲜见了。史上著名的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去彭泽县令已为千古传颂。
山涛却是数次辞,多年辞,辞官的恳情上疏几乎伴随他大半生,极为罕见。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也许可以抨击其“虚伪”,既然不想当官,何必开始便去当官呢?
从史书看,山涛早年还是想当官的。
他为布衣家室时,对妻子韩氏说:“你忍耐一下吧,我将来是要进三公之位的,就不知你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这可以看作对妻子的安慰,也可能是儒生望达的壮志。
一旦为官,骨子里的老庄隐逸念头时不时地骚扰他,文士的隐逸情怀许是与官场的是是非非格格不入,常使他内心痛苦,只好多次以辞让表达。
或许当初嵇康拒绝他劝仕的那封名札《与山巨源绝交书》,时时如一架磐石压在胸臆。
嵇康弹奏《广陵散》,高歌就义的场景历历在目。
虽然官一直当到死,他习性里还是“隐”,不过是大隐隐于朝罢了。
山涛是个守得住本性的人。
他饮酒八斗才醉。武帝有次考验他,取八斗酒让他饮,并偷偷地加了些酒,山涛饮到八斗便止。
他能守住性,守住本,居庙堂之高而不改其性,为官几十年都很清廉。
他死后旧屋十几间,子孙不够用,武帝特地为他们安排住房。
他位居高位,不纳妾,“禄赐俸秩,散之亲故”。
有个郡令,常给朝中大官行贿,送给山涛百斤丝。山涛考虑退回去,担心受礼的同僚难堪,便让人放在阁楼上不用。
后来这个郡令因贪赃犯了事,追赃追到山涛时,山涛从阁楼取出丝交出去,“积年尘埃,印封如初”。山涛的为官行事可见一斑。
嵇康被杀时,对儿子说:“有山巨源在,汝不孤也。”
这位当初拒绝山涛推荐入仕的清纯高士,许是心知山涛,心系山涛,知山涛之品行,心底尊山涛之为人,方才托孤与其。
人生所演绎的戏剧不同,只是两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
本文内容选自《两晋脉望》,原文标题为《朝中大隐见山涛》
《两晋脉望》
谢德新 著
定价:48.00
中国画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3
公元265年至420年的两晋,出场人物众多,令人眼花缭乱,难以分辨。其中多数人未享天年且死状惨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日子屈指可数,门阀士族为一己之私推波助澜,乱世枭雄昏君佞臣更是不胜枚举。然而,在如此动荡年代中,科技文艺等却并未因此断绝,如竹林七贤、王羲之、陶渊明等人为乱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笔光华。也正是在此期间,中华民族进行了大融合。
他们是历史的传说,又不仅是传说。他们是魏晋风流名士,又不仅展现风流。面对逼仄的环境,他们有人从容面对,有人超越其上,但更多的人选择了躲与藏,更有人在苦痛中超然、洒脱、涅槃、升华。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谢德新先生的《两晋脉望》,以《晋书》为蓝本,疏理脉络,点评人事,见解独到,文采斐然。
编辑/张艳艳